谢慎从睁大双眼望着龙床顶部,四周只有他急促的呼吸声。
他发现身旁空无一人,本应睡在旁边的鹿窈不见了,殿内的宫人们也不见了。
窗外夜色笼罩,静如坟茔。
“高善爱妃”谢慎从喊道。
回应他的只有空气里的寂静。
难道是还在噩梦之中没有醒来谢慎从心中生出一丝恐慌,仿佛那些恶鬼随时还会卷土重来。
然而眼前的一切如此清晰,他甚至能看清它们身上的每一条纹路。
会有如此真实的梦境吗
他还没想清楚,喉咙里就先痒了起来,他忍不住咳了起来,也不知是咳得狠了,还是昨日新换的药出了问题,谢慎从一个没忍住,就在龙床上吐了出来。
那些呕吐物都是黑褐色的,像是之前喝下的药,散发着浓烈的恶臭。
他为了离开床上那一滩乌黑的东西,想要掀开被子下床,却因为手脚无力而在脚踏上摔了一跤,滚到铺着黑砖的地面,沾上了自己的呕吐物。他无力自己起身,强忍恶心,带着怒气大喊:
“人呢!人都死哪里去了!”
一个身影从殿外走了进来。
谢慎从眯着眼睛,从逆着的光线里去辨认那一块阴影。
不是高善,也不是鹿窈。
他忽然大惊失色:“是你,琅琊郡王!”
“皇上好眼力。”谢兰胥高高在上地望着他,嘴唇扬起一丝微笑。
谢慎从看着衣带飘飘的谢兰胥,宛如在看梦中索命的恶鬼。
“你要造反吗其他人呢!”
“其他人,其他人恐怕顾不上你了。”谢兰胥说,“昨夜,化身为‘圣子宫’的前朝组织带着兵马精良的四十万大军揭竿而起,已经攻破山海关南下,随时都可能兵临城下。他们要求皇上退位让贤,皇上的意思呢”
“原来你早就心怀不轨——”谢慎从怒不可遏,指着谢兰胥骂道,“早知如此,当初我就不该留你一命!”
“当初的我在皇上心中只是一只秋后蚂蚱,不是缠绵病榻而死,便会死在流放路上,总归是一条死路。皇上是因为自大而放了我一命,又非仁慈,何必说得那么冠冕堂皇呢”
“高善!高善!”谢慎从一边咳着,一边声嘶力竭地呼喊这位御前总管的名字。
终于,高善和鹿窈一起出现在殿内,对大逆不道的谢兰胥视而不见。
谢慎从又惊又怒:“连你们也背叛了朕吗!鹿窈,你这个贱人,枉费朕对你一片真心!”
高善冷冷地看着他,鹿窈则满脸厌恶。
谢慎从迅速理清了自己的处境,也不再大喊大叫了。
“朕是死也不会退位的,朕不相信你买通了天下官员,总会有忠义之士前来勤王救驾。”谢慎从冷笑道,“你们这群乱臣贼子,就等着被朕五马分尸吧!”
“皇上要见百官,那也不难。”谢兰胥微笑道,“我已叫来了今日等在金銮殿前准备参加早晨的官员。皇上既然这么想理政,便在这里上朝吧。”
谢慎从还未来得及说什么,谢兰胥便转身走出了紫微宫。
而鹿窈,走近谢慎从身边,取出一根银针扎入谢慎从的头顶。
谢慎从想挣扎,但如今的他,便是一块任人宰割的俎上肉,哪里是鹿窈的对手
银针一刺入头皮,谢慎从便觉得一股僵而木的感觉,迅速传遍了身体。
他用惊恐和憎恨的目光瞪着鹿窈,大张着嘴想要呼救,却只能发出咕噜声,口水顺着嘴角流出。
宫殿外的月台上,密密麻麻站着满脸狐疑的官员。
他们身穿官服,手拿玉牌,原以为要在金銮殿上朝,却被莫名其妙叫来了紫微宫。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高善站在廊柱间,一如在金銮殿里,扬声道。
百官连皇帝的面都没见到,不知起奏什么,只能面面相觑。
正在此时,一声清亮的女声打破了缄默。
“罪臣之女荔知,有冤情请皇上做主。”
众目睽睽之中,一身白孝的荔知抱着一幅画卷,走到了宫殿大门正中。
高善返身打开了紧闭的宫殿大门。
流着口水,衣裳还沾着黑褐色污迹的皇帝坐在椅子上,一脸惊恐地望着门外众人。
第114章
“六年前, 罪臣之女的双生妹妹荔夏,在家中血流而尽,死不瞑目。死因为私下服用过量打胎药物,流出一个已成型的男胎。”
“荔夏死时, 其年尚不足十三。”
荔知一字一顿道。
荔家双生子并非重要人物, 当年静悄悄地死了一个,连茶余饭后的闲谈也算不上。
可其中内幕, 在六年后公之于众, 让殿外百官霎时炸开了锅。
谢慎从慌张的目光在人群中四处寻找, 寻找着他所谓的忠义之士,最后惊喜地发现了人群中的谢凤韶, 他冲着谢凤韶的方向,吚吚呜呜起来, 身体激动地歪斜了。
一脸憔悴, 下巴上长出青色胡茬的谢凤韶神色复杂地站着一动不动, 他悲哀地望着殿中的皇帝。
谢慎从的表现由惊喜到震怒。
但他除了咿咿呀呀,什么都说不出来。
站在他身后的鹿窈扶正了皇帝, 温柔娇嗔道:
“皇上不论什么时候,见到凤王都这般欢喜。不过现在,还是先听荔知要说什么罢。”
有大臣疑惑道:“皇上……这是怎么了”
“皇上坚持今日要早朝,让太医院开药开猛了些。”鹿窈说。
“这……要不要紧”
“你说呢”鹿窈意味深长地反问。
十三四岁的少女, 一身华丽的衣冠, 纯金打造,栩栩如生的凤凰发冠在乌黑的鬓发上翱翔。少女妆容潋滟, 昂着下巴, 神情莫测。站在疲软病弱的皇帝身旁, 俨然中宫——不, 皇宫之主!
问话的官员看了看沉默不语的凤王和琅琊郡王,决定噤声不言。
“荔知,继续说罢,皇上想听。”
鹿窈笑道,一双纤纤玉手,放上谢慎从的肩膀,惹得后者一个颤栗。
荔知行了礼,继续说道:
“按本朝律例,□□十二岁及以下幼女因而致死,照光棍例,斩决。其□□十二岁及以下十岁以上幼女者,拟斩监候;和奸者,仍照虽和同强论律,拟绞监候。”
“大理寺卿,我说得可对”
荔知忽然向大理寺卿投去问题,大理寺卿正听得聚精会神,猛然回过神来,脱口而出:
“对,对——”
荔知继续说道:“荔夏生前,未曾定亲,除了家中招待的贵客,她并无机会接触外男。这些年来,罪臣之女一直在秘密调查害死妹妹的凶手,如今终于有了线索。”
她拿出了怀中那幅画卷。
鹿窈不得不加重了手上的力气,才按捺住挣扎起来的皇帝。
画卷在众人面前打开。
有的人目瞪口呆,面红耳赤,移目不敢再看,有的人则闭上了朦胧的泪眼,浑身因痛苦而颤抖。
“此乃凶手所绘荔夏之像。”她说。
她手中的画卷,犹如千钧。
她必须用上全部的力气,才可握住这一幅扭转了她们姐妹一生的画卷。
宫殿外鸦雀无声。
有人认出了御用的笔墨,面露惊恐之色。
“罪臣之女荔知,恳请皇上命大理寺查清此案真相,还我妹妹一个公道!”
荔知无视各异目光,扬声说道。
“不过是一个罪臣之女的死……私下报官即可,拿到皇上面前来说,是否小题大做了”
官员之中,有人低声道。
“若并非罪臣之女呢”一个平静而低沉的声音压过了质疑的话语。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谢兰胥身上。
人群之中,谢兰胥一身颜色浅淡的大袖宽衣,如松风玉露,鹤立鸡群。
他缓步走到荔知身边,正对着瞪着双眼的谢慎从。
“四年前,一封飞书牵连出谋逆大案。太子谢松照和中书令荔乔年相继被斩。其家族也各获其罪。皇上圣恩浩荡,念我年幼多病,免去我的死罪,令我迁徙鸣月塔。也就是在那时,我阴差阳错认识了荔乔年的庶长子荔晋之,并在他死前得知一个惊天秘闻。”
“中书令荔乔年并未参与谋反,全程一无所知。荔家与东宫款曲的书信,皆由荔晋之一人为之。”
谢兰胥的话,犹如巨石投入水面,激起惊涛骇浪。
一时间,紫微宫前议论不止。
一名凤王党的官员站出来说:“琅琊郡王!事关重大,你可有确切证据!”
谢兰胥不慌不忙道:“荔晋之的一面之词,我自然不会相信。直到我蒙受皇恩,重返京都,就职大理寺卿的时候——我翻阅了此案的相关案宗,对比荔晋之和荔乔年此前的笔迹,发现罪证上的笔迹,模仿得只有形似,却无神似。”
“不光如此,就连太子的笔迹,也是人模仿而成!”
百官一片哗然。
“你是说,太子和中书令都是遭人陷害”有人忍不住问道。
“当年的谋逆一案,作为谋反铁证的,只有荔家和东宫款曲的来往书信。此案证据单薄,疑点重重,却不知为何迅速结案,显然幕后另有黑手操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