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涯嘴角微微扬起,十分形式地推辞几句,随后蹙眉道:「天降横祸,云国遭此大难,值此多事之秋,外患侵扰,先皇骤逝,萧家无后,未免云国传承就此断绝,秦某虽不才,却愿为国之大义,担负云国兴亡,为先皇攻克虹国,护我云国河山!」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帐内一眾人依言叩拜,一名属下拿出早已备好的龙袍,秦涯嘴角微扬,正准备黄袍加身之时,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熟悉的声响自帐外响起:「慢着!」
帐中之人俱是一楞,眼见帐门被拉开,一名清秀少年现于人前,身后跟着一人全身罩在云国盔甲之下,没有人注意到后者,只将目光投注在面色带着病态苍白的少年身上,只见其眼神与威严如旧,正是云国天子萧青宇!
「皇......皇上!」帐中之人皆是大吃一惊,正准备替秦涯披上龙袍之人更是吓得将龙袍掉到了地上。
「好一番慷慨陈词,朕闻之甚悦,只是如今天佑云国,朕完好无损,便无需舅舅为国牺牲了。」萧青宇皮笑肉不笑地开口,踏着从容地步伐渐渐走至秦涯面前,秦涯眉头一皱,不退反进,大声喝道:「慢着,来者何人?」
此话一出,帐中之人面色皆有些古怪,只因秦涯此话问得太妙,来人怎么看都是皇上啊!
「非秦某不信陛下仍活着,而是曾闻世上有人能以易容之术改头换面。此次先皇骤逝于战场,如何会是眼前之人!不信,且将他的衣服扒下来一看便知,先皇从小矜贵,身上白玉无瑕,而这不知道哪里冒出来之人必定身上有许多积年旧伤!」秦涯皱眉,神情十分沉痛且无奈的模样,心如明镜地想-果然和红玉姑娘说的一样,萧言当真来了,可却想以萧青宇的身分归来,那么便不怪他揭穿他不是萧青宇的事实了。
即便你们二人相貌相同,可过着如此截然不同的人生,又怎能装作同一个人?
秦涯清楚,光是萧言的满身伤疤,便能揭穿这荒谬的谎言。
「舅舅言之有理。」少年轻笑一声,意味深长地凝望秦涯,后者谨慎回望,浑身忽地一震,只因他从少年的眼中看见自信,胜券在握,尽在掌心。
可是......为什么?
没有等秦涯想清楚,少年不给人思考时间便十分乾脆地脱下上衣,一道新伤犹有血痕与瘀青地现于人前,可除却新伤,少年连一道疤痕皆没有,可说是白玉无瑕。
秦涯顿时愣在原地,不可置信地想-难道......
「朕乃货真价实的云国天子,此新伤乃此次战役所伤,舅舅可还有疑虑?」萧青宇冷笑一声,此次不待秦涯说话便从容地走向秦涯原本准备好的龙椅,自然地坐下来。
「陛下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不知谁先反应过来,即刻跪下叩拜,随即帐内眾人皆跟着拜倒高呼:「陛下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秦涯亦跟着沉默地跪下来,心中衡量着眼前的情况-萧青宇没死?他没死,比萧言没死还要严重得多......但,我还有机会......
「确实,朕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坐在龙椅上的少年天子威严自显,目光漠然地凝望跪倒在地的臣子,他们或出于真心,或出于时势,不得不匍匐,不得不叩首,可真心、假意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如何为我所用。
臣子可以不真,将士却不能不忠。建立于忠心之下的虚情假意,萧青宇可以容忍,可以纵容,但若没有了忠心,再有才的臣子将领,亦是无用之人。
萧青宇将视线定格在秦涯身上,他出身庶子,隐于秦铭羽翼之下,一藏便是半生,没想到一旦锋芒显现,便剑指帝位,若事成,可以说是一场极精彩的谋划,完美演绎何谓「潜龙在渊,一飞衝天」。
但,他失败了。时也,运也,命也。
如果没有萧言把自己救回去,或许云国真的会落在秦涯手上;如果萧言把自己杀了,或许依循着方才的质疑,云国还是会落在秦涯手上。
然而,世上没有如果。
今日坐在这里的,是云国天子萧青宇,从前是,未来也会是。
思及此处,萧青宇丢出一叠通讯文书,冷声质问:「朕遭难时,得到一件有趣的物件,据说是秦将军与虹国太子的书信往来,秦涯,你有何话说?」
帐内顿时议论纷纷,俱是不可置信,秦涯更是瞳孔一缩,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熟悉至极的书信,一道荒谬又不可置信的念头浮现在脑海-萧青宇不可能拿的到这些,除非,给他的人是萧言!
「来人,拿下,今日起,秦涯缉拿入狱,择日候审。」萧青宇冷冷地开口,至上而下,如视螻蚁,值此之际,回望那双眼睛,秦涯心中涌上满满的不甘和怨愤。
曾几何时,他日日受人冷眼,只因出身庶子?
曾几何时,他收敛锋芒,隐于他人羽翼之下,夜夜被戳着脊梁骨指謫是个只靠兄长的废物?
事过境迁,坐拥三军者是我,与帝位仅有咫尺之遥的是我,凭什么世人还是只用那样的眼神看我?
今生种种掠过脑中,悲凉、愤恨,未竟全功的遗憾袭来,秦涯目有癲狂之意,身形一动,已无匹的气势拔剑向前,直刺坐于龙椅之上的萧青宇。
变故来的又急又快,帐内眾人皆吃了一惊,谁也没想到秦涯会忽然出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剑朝萧青宇而去。
忽地,伴随一声金属相交的声响,那带着绝望而无所匹敌的剑意被一把横空出世的剑给挡开,眾人这才注意到这道全身笼罩在云国黑衣鎧甲下的身影,他一直伴着萧青宇,沉默、内敛、毫无声息,却在千钧一发之际扭转局势。
秦涯一剑不成,一剑又起,可剑剑都被挡下,两人几息之间便接了十多招,而在交手之际,一股熟悉感自秦涯心中涌起,忽地,他想起什么,惊愕之下出手一滞,对方的剑便毫不留情地直直刺进他的身体礼。
秦涯再握不住手中的剑,剑坠于地,他垂头看一眼正中心脏的长剑,又抬头望一眼身穿云国鎧甲的身影,讽刺地想起秦铭死的时候,似乎胸口也是被眼前同一个人给射穿。
是报应吗?
再次抬头,秦涯的视线里同时印入坐于皇座之上的萧青宇和隐于盔甲之下的......萧言,他忽地扬起嘴角,闭上眼向后倒去。
失去意识前,秦涯恍惚想起幼年时,兄长拍拍自己的肩憨厚笑着道:「我们兄弟齐心,什么事都会成功的。」
*
云国天子萧青宇重新坐镇云国,将判将秦涯尸体晾于军帐之上,任野兽啃食,以儆效尤,同日,亲写降书,命使臣携文书前往虹国军帐。
将一切事务处理完,萧青宇回到营帐,身后一路沉默不语的男子终于拆下盔甲,露出和自己如出一辙的容顏。
「......多谢。」一代少年天子宛如在看一面镜子似地望着对方,十分彆扭地开口。
「不必。你遵守约定割让江北十一州就好。」突然得到感谢,萧言也甚觉不自在,硬梆梆地回应。
两人相望,竟有些相顾无言。
「你......有什么遗愿吗?」萧青宇艰难地开口,认真凝望萧言,他顿了顿开口:「......我想要去一趟云国皇宫。」
萧青宇一楞,警戒心又起问:「你想做什么?」
「......我想见她一面。你说,两天,来的及吗?」萧言微微扬起嘴角,语气极淡,令萧青宇半晌无语,最终淡淡道:「此地到云国京安,一日可至。」
「怎么样?愿意陪我走这一趟吗?」萧言忽地轻轻地笑起来,带着点漫不经心,很是无所谓的模样,而这是萧青宇第一次看见萧言的笑顏,和总在朝堂之上只有三分笑意的自己不同,他的笑有着江湖人的散漫,更有着看淡一切的洒脱。
于是,鬼使神差地,萧青宇点了头。「好。」
*
午后,云国使臣带着降书面见虹国主将,军营各处皆悄悄流传着战事将歇,枕戈待旦的紧张散去,将士间的氛围瀰漫着轻松。
这场战役,史称虹云之战,以超乎预料的迅速落下帷幕,自秦涯扣响峰城城门起,不过三月而已。
虹国军帐,一群伤兵齐聚治疗,重伤者或躺或睡,轻伤者或坐或站,能和同袍笑着说几句话,无不在享受劫后馀生的时光。
战场无情,刀光血影之中,生死只能由命,而他们是不幸的,生逢乱世,不得已要披甲上阵;他们也是幸运的,歷经生死,携和平凯旋而归。
忽地,帐门被拉开,一名男子和女子印入眼帘,帐内喧闹的声音倏地一滞,男子年过四十,剑眉星目,气质瀟洒,自有一股瀟洒自适的江湖气,而身后女子清丽脱俗,眉眼清冷,自成一身不容褻瀆的高贵气场,令帐内之人都下意识地低下头,不敢多看。
其实那气场或许与人无关,而与名声有关,人的名,树的影,只要意识到那女子乃当朝太子妃,谁都不敢再将她视为一般妇人般打量。
「参见太子妃、楚先生!」帐内兵士异口同声地喊道,入帐者正是楚沐和洛霜,两人微微一笑,楚沐一摆手算是回礼,见怪不怪地平静开口:「该换药的换药,聊天的聊天,不必理会我们。」
「也不必叫我太子妃,唤我『洛姑娘』便成了。」洛霜无奈地苦笑,这不是楚沐和自己第一次来营帐,可每一次将士们还是十分拘谨,虽然边境之人还不知,但洛霜自己可没忘自己是「已死的太子妃」,每每听见将士们恭敬的叫唤心里总有些彆扭。
「是!太子妃!」帐内兵士整齐划一的回答令洛霜莞尔一笑,也就随他们去了。
楚沐和洛霜熟练地替帐内兵士诊脉治疗,帐内安静无声,眾人目光不自觉随两人行云流水的动作而移动,这些日子以来虹国各军帐早已将两人精湛的医术传扬开来,不少连军医束手无策的伤口到两人手上便奇蹟生还,而这位楚先生开的药更是成效极好,所以暗地里眾人都唤楚沐为「神医」。
楚沐的本意除了救这些为国受伤的将士之外,也是希望透过治疗过程担负起「师傅」的责任,让洛霜学习医术,只是在不知不觉中,洛霜却意外得到了除了医术以外的重要之物—名声。
母仪天下者,惟德而矣。
虹云之战之后,太子妃千里奔走,救虹国太子、虹国将士于水火之事名扬天下,自此洛霜之名便是凤命所归,无人可撼动,一旦有人説事,这些将士们第一个不同意。
高高在上的皇权对百姓而言的确触不可及,可一介介百姓的民心所向,却会强烈左右一国的命数。
「好了。明日我再来换药。」替最后一名重伤者换好药,洛霜满意地淡淡扬起嘴角,心湖泛起一丝丝波澜,只因跟着楚沐学医救人的这段期间,她的内心涌起一股无与伦比的满足感。
从前,她以为自己的医术乃无师自通,只为自己而用,只愿为姐妹而用,为身边之人而用,可在这里,她眼见人的性命与伤痛在自己手下被救回与治癒,内心有庆幸、感动和喜悦。
庆幸自己会医术,感动于一条性命的劫后馀生,喜悦于渺小如自己竟能为人贡献一己之力。
宛若于苍茫浩荡的大海中找到一桩浮木,洛霜懵懵懂懂间似乎找到立足于天地之间的理由,她有些明白,为何楚沐会选择在这些年云游天下、悬壶济世。
在某些时刻,洛霜甚至会涌起一股渴望,如果......如果自己也能与楚沐一般......但是......
「要跑,带着我一块逃。」洛霜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周天恩说的话,他眉眼深邃,目光执拗且坚定,他的眼中没有盛世江山,没有利慾薰心,唯有她。
所以,她也已经决定,馀生与他一同在宫闈里相守,共度人生所有的难关,哪怕前路再如何危险,亦无畏、无悔。
她与他,谁也离不开谁。所以即便偶尔有这样的衝动,洛霜也很快压抑下来,她很清楚,自己未来要走的,不是这一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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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大家新年快乐!!!元旦加更一章!~
新的一年请多指教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