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深渊尽头(四)
青绿的光照耀了整片荒地。
原本瀰漫的黑雾顿时之间缓慢起来,如同被束缚一般,失去了活跃,魔物也不再重生,情况也不再恶化。
居羽以指尖,在千弦的翡翠琴上,刷着几个破碎的旋律,旋律化作成诗歌,化为绿茵的能量,翩然起舞,治癒森林。
以居羽为中心,士兵们英勇展杀魔物,向外扩展。
由士兵们开拓出来的一条血路,朝苍龙城的方向拓展而去。
所有人的气势都被鼓舞了,一切又再次出现了希望,所有人都非常想回家。
不过,就算所有士兵都英勇杀敌,但其实都不敌他一人……
居羽的目光默默看向了明镜的身影。
就在方才,明镜守护着她,让她完成了术式,才净化了荒地。
原以为他是在自杀,但没想到,他才是开拓血路的那个人。
「居羽?怎么了吗?」明镜注意到了居羽的眼神。
居羽淡淡转开眼。「只是在想你应该不会迷路吧。」
「别担心,我们到了。」
明镜随手砍落一片垂落的藤蔓枝椏,一片闪烁的光芒,映入了眼帘。是远方苍龙军营地的篝火与火炬传来的光芒!
所有人欣喜若狂地欢呼。
在黑夜里,人民的呼声彷彿更加雀跃,营火看起来也更加灿烂。
远方穿来了奔腾的凌乱声响,所有人瞇细了双眼,直视着草原上由远而近的一片碎浪。
「是军队!」有人呼出声。「是兰坛将军!」
不久,军队抵达了他们面前。由兰坛带领,以及一名女将,是明镜未曾见过的脸孔,但亚龙却讶异地睁眼。
「覲见青龙公主,千日居羽殿下。」兰坛行了礼,女将也照着兰坛的姿势,照样行礼。
「免礼。」居羽说。「我没听说苍龙军还会派支援。」
「那是因为,明镜与亚龙的计划延后时间太长,现在已经超过了酉时,几乎是戌时了。」女将泰然地说着,这举动却让明镜与亚龙感到极其不自然。「我们担心你们出事了。」
「这位,是我的女儿,寂鸣天音。」见到明镜的表情,兰坛介绍起了女将,并向亚龙使了个眼色。
明镜表示理解地点点头,天音也没有一点意外。
「好的,那么,明镜随我过来。」天音如同高位者一般发号施令,「亚龙,你继续接下来的任务。」
话落,天音甩动韁绳,驾马回转离去。明镜见状,也甩动韁绳跟了上去。
亚龙看着天音离去的背影,心里感到相当复杂。
「好!所有士兵回防!」兰坛发号施令,亚龙替所有士兵整队,居羽的骑士们也列阵完毕,并朝着苍龙的营地前去。
路途中,亚龙驾着马,与兰坛并肩着,良久后,亚龙才开口。
「……那个,父亲,我只是、只是想确认一下。」
「什么?」
「天音在我不在的时候……有升官吗?」
难得地,兰坛嗤笑了一声。「没有。」
……呼。亚龙心里松了一口气,不过,怎么说呢?刚才的口气,一点也不像他记忆中的天音。突然,亚龙的脑海中闪过一个荒唐的想法。
「所以,刚才那位……」亚龙再次试探地问。「该不会其实是名男性偽装的?」
面对如此荒诞的问题,兰坛面不改色。「正是如此。」
「……所以,你平常都是以她的样貌进入苍龙城吗?」
早已解除化形的靛不难烦地应了声。「嗯。能跟在兰坛身边,又能指挥军队的不二人选。」
明镜点点头。「你从桑緹维亚回到这里,菲司不会知道吧?」
靛摇了摇头。「一般从桑緹维亚抵达龙界,需要一週,最快也要四五日,我是以听月先前设置的时空通道回到苍龙城的,他应该不知道这件事。」
「听月呢?她还好吗?」
靛迟疑了半晌,「……不知道,只是回去了她该去的地方。」
〔……我是时间旅人。〕
明镜想起了听月曾经对他说过的话,她用那副理所当然的表情,说着令人难以置信的话,时间旅人?
或许在他第二个能力觉醒之前,他从不认为真的有时间旅人的存在。不过,时间吶……
他的能力一直都是控制时间,可是,怎么却没注意到呢?
时间,能让人改变。
时间,让菲司已经不再是以前的菲司。
当菲司谈起飞雪、谈起龙族、谈起诅咒时,他眼中所带有的是怜惜,是和善,可是为什么,他竟然想引起龙族内乱?
「三个月前,我真的不知道,我会以这样的方式想起他。」明镜说着,眼神有些哀愁。「你一直都知道,菲司……他打算让龙族内乱吗?」
「我不知道他怎么想,但我知道他没有选择权。」
……没有选择权?靛冷笑着否定了自己的话,他看着身旁的明镜,就知道这是菲司表达得最激烈也最无声的抗议。
隐藏自己左派的身份,把帝国的守护者直接扔掉,这种事情,竟然也做得出来?看来,菲司也不諳于只作一名傀儡。
此时,靛胸前的魔法石发出了光芒,悬浮空中,传来了伊南的声音,声音中带着一点紧迫。
『……靛,现在已经超过戌时四半刻了。』
靛与明镜的注意力被引回了魔法石上。虽然魔法石可以进行通话与传递能力,但是一般情况下由于过于容易发现,而不会这么做。是发生了什么紧急的事情?
「对,怎么了?」靛冷静回应。
『飞雪还没有回来。』
靛与明镜交换了眼神,明镜的神色突然变得有些紧张,但现在所有事情都必须按照计划进行,因此靛给出了回应。「知道了,你再稍微等一下,或许是什么耽搁了。明镜这边也是,刚刚才结束。」
『不,靛,你找到高处,看一下东边的天空……』
明镜抬眼,朝东边望去,骇人的景象让他瞬间屏住了气息。
「是诅咒之血……」靛不禁脱口而出。
以前,明镜一直想知道,世界的尽头到底有什么。
然而,他现在明白,世界并没有尽头,因为有龙界这美好的世界相连着,只是被眼前的深渊所隔开了。
〔你的心里有仇恨吗?〕
〔这是诅咒,朝着龙界不停蔓延的诅咒……〕
〔阿芙海特所下的诅咒。〕
此时,明镜终于明白了,也许在更早之前,两个种族之间早就已经被撕裂了。
※※※※※※※※※※
……他,他不会伤害我,吧?
飞雪咬牙,起身略过了路寅,缓步走到那巨大的野兽面前。
她缓缓闭上双眼,气定神间地回忆起觉醒那日的感觉,那个世界,那片金光,那些文字……
沉重的步伐缓缓逼近,每一步都像震在她心上。
然而,虚无佔据了她所有的思绪。她再次睁眼,只听见猛兽的嚎叫,以及朝她挥击而来的利爪!
几乎是在最后一刻,飞雪才躲掉了那道爪击,她仆跪在地,右侧脸流下一道温热的血痕。
还没反应过来,她突然又再次被猛兽的攻击击飞,重重地落在枝椏落叶混杂的土壤上。细小乾燥的枝椏刺入她的背部、手臂上的擦伤,让她不禁闷哼。
好痛。飞雪紧抓着地面,泛白的指节几乎使不出任何力气了,忍着晕眩,她伏地起身。眼前一片模糊,视觉对不上焦,可她还是认出了眼前的景象,在血泊中的路寅屈膝起身,以龙的姿态低鸣着,发出了示威的声音,路寅挥动着尾巴的尖刺,好似吸引猛兽的攻击,而猛兽也毫不留情地挥爪,朝路寅的肩膀撕咬……
路寅鲜红的血喷溅出来,发出了悽惨的哀鸣,又或者说,连哀鸣的力气也不足矣。
不要。
飞雪忍着膝上的疼痛与右脚的擦伤,一跛跛地朝向千昭走去。
视线更加模糊了,因为眼泪沾溼了她的眼眶,以及双颊。
「我会帮你的!」飞雪竭尽全力大喊。「不要伤害你的同族……千昭!」
野兽那对锐利的金眼指向她。飞雪紧握着拳,想回想起力量涌现的场景,但,却一片虚无……
糟糕。她暗忖,外表却没有一丝动摇,只是轻轻嚥了一口唾沫。「千昭,我们都是龙族,我愿意替你解开诅咒之血,所以……」
喉咙好乾。飞雪抿了抿乾涩的嘴唇,眼前是那头野兽被她吸引住后,朝她狂奔而来的场景,他的眼神充满了虚无以及愤怒,憎恨。
他还会对这些话有反应吗?如果,没有用的话,就真的……结束了!
「所以,不要被阿芙海特利用了,千昭!」
突然,狂风骤起,飞雪披肩的长发被风吹散,在她身后绽出了金色的翅翼,周遭悬浮起了金色的符纹。
……成功了。
野兽的瞳孔中映出了金光,在金色的馀暉之下,他的眼神逐渐淡去了原本的愤怒,逐渐化为了人形。
「千昭,你听的见,对吧?我是飞雪,我会替你解开诅咒之血。」
千昭恍惚的眼神中,也透出了心神。「……你,愿意?」
「没错。我愿意。」
「那……为什么,神无还要把你藏起来?」
他知道。他果然知道。
〔……你现在还不具备解开禁咒的能力,但千昭会对你抱有期待。〕
但神无的隐瞒,其实是对千昭的仁慈。
千昭停下了踉蹌的步伐,「难道,不是因为你们,都不想告诉我解除诅咒的方法……?」
「从来不是!那是因为之前没有办法!你不要被阿芙海特利用了。」
没有办法?
〔这个问题……现在真的没有办法,但总有一天,一定可以解开诅咒。〕
一股不适的疼痛袭击了千昭的脑门,一段过往的记忆涌现,那个女人,奶白的金发、蓝紫色的眼睛,总是说着冠冕堂皇的句子。
真的好讨厌她,可是,为什么神无,却对她……
千昭呆站在原地良久,直到他抬起头来,满眼尽是虚无。「但是,为什么神无就可以相信阿芙海特?」
对。神无……跟明镜的师父……千昭必然也知道这件事情。
「千昭,事情完全不同。」
「不同?」千昭冷冷一笑。「不同的是,阿芙海特却能帮寡人,而不是说没办法……」
糟了。有股不安缓缓蔓延了开来,飞雪不禁向后退却了一步。
「千昭,我们必须团结,我们真正的敌人其实是……」
「谁?阿芙海特?」
一道清冷的声线贯穿了飞雪,冷冽的气息也蔓延上了她的背脊。那是一个,她熟悉的声音,但好久、好久没有听过的说话口吻。
飞雪错愕地侧过脸,望向从林地里走来的少年……
少年的黑发与绿色的瞳孔,不禁又让她掉入了回忆中。
〔如果你见到了他,记得快跑,因为他是恶魔。〕
傲?
少年倚着树,挑眉望着她。
「从你嘴里听见那句话,我……觉得有点失望。」
飞雪来不及讶异,下一秒,她身上的光芒像熄灭一般散去。一股炽热的束缚仿佛将她紧紧捆绑,灼伤着她。
飞雪咽呜挣扎着,却发现原本化为人形的千昭,如同被撕裂一般,痛苦地跪地、抱着身体,哀声嚎叫,接着,他再次变异了。
方才在飞雪面前的变异也是如此撕心裂肺。
彷彿经歷着无尽的撕裂与重组。
……原来他都是这样?每次变异都必须经歷这种痛苦?
「傲,住手!」飞雪脱离禁錮,朝着傲诉求。
傲只是挑眉,稍微露出了讶异的神色。「看来要束缚住宝器,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飞雪与傲对视着,傲的眼神,竟冷冽地令她毛骨悚然。
「傲,你、你不是真的想这么做,对不对?不要再让仇恨继续下去……」
皱起眉头的傲,眼神更加狠厉。「你没有资格提起仇恨。你也认为阿芙海特是敌人。」
……没错。飞雪抿脣,她想起方才自己说过的话,她在千昭面前说,要他不要相信阿芙海特。这在傲的耳中听起来有多刺耳呢?
然而,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飞雪咬牙,奔向了变异中的千昭。虽然原因不明,但阿芙海特的目的也是找到宝器,所以,如果我受伤的话,会怎样呢?
千昭已经几乎化身成了猛兽,痛苦地挥舞利爪,嘶吼咆哮。但飞雪仍没有犹豫,面对迎面而来的疼痛,她闭上双眼……
呃!再次,如同被紧缚的感觉令她一阵踉蹌,仆跪在地。
她抬眼,她几乎就在猛兽的利爪之下,可却有一道无形的防护隔绝了她,猛兽无法抓住她、无法触碰她,却不停滴落鲜红的血液,落在了眼前无形的护罩上,血跡斑斑。
飞雪喘着气,听见了身后传来枝椏与落叶被踩破的细碎声响,步伐不疾不徐地来到她身边。一双皮靴停她身旁,傲缓缓地蹲下来,平静的脸上没有一点情绪。
「你还是跟上次一样,没有逃走呢。」
真是讽刺。飞雪抬眼看着傲,这似曾相识的场景让她感到强烈的可悲,或许这就是她的报应也不一定,是她不愿相信菲司忠告的报应。
「在得到和平之前我是不会走的。」
「你要的和平,只是你们的和平。」
「对不起。」飞雪咬脣,没忍住眼中的眼泪。「我刚才的话……很抱歉,我想要两族的和平,所以,有你的话,还能阻止菲司。」
傲毫无情绪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动摇。「菲司?」
「这不是你想做的,是菲司让你做的,对不对?你不要屈服于他……」
但那一丝充满温度的情绪瞬间荡然无存,傲反而还讽刺地笑了。「菲司跟你之间的抉择,我还不至于选不出来。」
没用吗?飞雪感到懊悔地咬牙。错了吗?菲司非常讨厌傲,但其实我却误会了菲司与傲之间的关係?
傲毫不眷恋地起身,在那瞬间,飞雪看见傲的眼神转化为了鲜艷的血红色。
傲看向化身巨兽的千昭,下一秒,巨兽便展开了翅翼,朝着天空怒吼,并朝着北方飞去。
「……绝不能让你解开诅咒之血。」
「你做了什么?」飞雪颤颤地问。
傲低头望着飞雪,瞳孔的血色让他眼神中的狠厉更加疯狂。「仇恨。我让他看见了仇恨。」
他很快就会毁了自己。
……让龙族人亲手毁了自己。这一直都是阿芙海特想做的事情?飞雪不禁感到悲哀,在她的记忆里,第一次见到的傲并不是如此,因此当时的她不能理解,为何菲司会说,傲是恶魔?
而且当她与傲接触过后,为何菲司又会改口?
〔我只是不希望你受伤。〕
可他所有做过的事情,都是在让别人受伤,不是吗?
脱离了回忆,飞雪带着坚定,抬起眼来。「吶,傲。」
傲的眼神再次幽幽地飘向了飞雪,然而,此刻他充满不解,为何飞雪能露出那副势在必得的表情?
飞雪挑起嘴角微笑起来。
「你还怕打雷闪电吗?」
哗——
一道落雷轰然落下,周遭尽是一片灿白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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