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垂着眼皮,心里的难过一阵一阵往上涌。
她上辈子赖以生存的一身大力没带过来,缺点倒是全跟过来了,什么暴食症、时间焦虑、对夜晚和逼仄空间的恐惧,一样没漏下。
在末世时,人们对各种精神疾病都司空见惯,一针镇静剂打下去,任你惊厥、癫痫成什么样,都能消停下来。她从没有这样,被这么多双眼睛当怪物似的看着。
她正这么难过着,却见二殿下伸出手,摊掌在她面前。
“握我。”
“啊?”唐荼荼愣住了,直到二殿下等了几息,眼里渐生不耐,她才忙握了上去。
他手掌比她大一圈,关节硬挺,指骨修长,手温不凉不热,握上去,像握住了一截截的玉。
晏少昰:“别摸我,用力握。”
唐荼荼:“……”
唐荼荼使了使劲。
晏少昰皱起眉:“用你这回和上回打人的力气。”
唐荼荼鼓起腮帮子,努出了最大的劲儿,用力攥他那只手,只把那只白净的手握出了五道红印子。她不信邪地把两手都握了上去,依旧是这样。
“你的力气呢?”晏少昰眉头皱得更紧。
她这双手分明虚软无力,除了手心手背丰腴、指根有一层薄茧以外,再没有别的值得说道的了。
唐荼荼比他可苦恼多了:“力气一阵一阵的。上回遇险时就突然冒出来,这回也是,就那么一下子,转眼就没了。好像,只有着急的时候才会冒出来。”
晏少昰收回了手,盯着她若有所思。
可经他这么一点,似有一道灵犀窜过大脑,唐荼荼突然冒出了另一种思路。
她的暴食症确实有越来越重的迹象,两个时辰不吃东西,就会心慌意乱;时间再长,就成了身体和心理的双重反应,越忌口越焦虑,越焦虑越恐慌,只有暴食才能填补内心恐慌。
可饶是上次戒食时饿到手脚发抖,也没有这样说晕就晕过。
唐荼荼猛地想起来,她上一次这么说晕就晕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
那是十年前,末世开启之时。她第一次觉醒大力的那次,就是这样,连着半月高烧不退,一醒来就疯狂吃东西,不吃就饿得两眼发花,看见庄稼地都想爬进去啃两口。
莫非,她的力气要像上辈子一样开始觉醒了?这具废物一样的身体也能开发出潜能?
唐荼荼沿着这个思路飞快思考——难道是每回遇险,力气就回来一点?上次天井遇贼后,当晚回房后虽然脱力了,可隔天她就能拖得动两米长的竹竿了;这回慌里慌张地闯进门,也是一样,被潜意识归类为险境,力气就短暂地爆发了。
潜力爆发之后,脱了力,需要进食补充?——嘿,能说得通!
唐荼荼心跳一阵欢腾,忙按捺下来。
可太平盛世,哪有那么多险境可以遇?
还是说,面前这二殿下……是福星么?皇室子弟,身上带着什么真龙紫气?离他近一点,就恢复得快一点?
各种奇形怪状的念头在脑子里撒欢儿奔跑,唐荼荼唇抿得死紧,压着唇角不敢露出笑。
她以为自己面无表情谁也看不出,却不知道自己那对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时亮时暗,惊喜又小心地,瞧了二殿下一眼又一眼。
不知道又冒出了什么鬼点子。晏少昰冷哼一声:“本殿该回了。以后入了夜不准出门,再犯,权当乱民拿下。”
见他起身,唐荼荼也赶紧站起来,听到他凉飕飕的一句:“不必跪送,歇着吧。”
唐荼荼也没打算跪送。
她放下碗跟出去的功夫,那位二殿下已经看不见影儿了。
而四周,起码十几道黑影窜出了各自的藏身之处,有的在树上,有的在屋檐上,有的在墙角……一群影卫如马踏飞燕般腾身掠过了院墙,脚底下似踩着云,丝毫不受重力影响。
小官小户家忌高墙,唐家院墙也不高,唐荼荼忙踩上了墙边的花盆沿,伸长脖子望着他们离开。
那些影卫散开成一个环状,围绕在他们主子周围,查探了方圆十丈内安全之后,才各自归位,无声无息地在二殿下身后缀成两排。
不论是高深莫测的轻功,还是这样的警戒方法,唐荼荼都是头回见,一双眼睛似安上了扫描仪,飞快记录着各种信息,眼睛灼亮地盯着他们的背影。
那位二殿下似有所感,蓦地回头,目光灼灼,威胁似的盯了她一眼。两排影卫都停下步,皆如他臂使指一般,回头冷冷地盯过来。
唐荼荼立马缩起脑袋,遥遥冲他挥了挥手,跳下了花盆。
已是子时正了,十字街上空旷无人。
廿一低声道:“坊门管制松懈的事,已经交代人下去严查了。”
“自然。”晏少昰不甚在意地点点头。
廿一心里似猫爪子挠,又问:“……殿下,咱们不拿人吗?”
——今夜来唐府不是来拿人的吗?怎么人没抓走,还给那二姑娘吃了顿好饭?在殿下眼皮子底下作奸犯科的乱民,居然还能吃上饭?!
晏少昰凉凉扫他一眼,没作声。
廿一低头绷紧了后颈:“奴才多嘴。”
坊门已落锁,谁也没当回事,扶着殿下上了路旁的马车。
“廿一。”
“奴才在。”身后的侍卫长打着马快走一步。
晏少昰抓住一闪而过的那截思绪,问他:“上回擒住卓力格图,与蒙古换回来的两千战俘,你记不记得什么样?”
那两千战俘,是去年秋后换回来的。
外蒙有广袤的山地和石漠,贫瘠荒凉,粮产极低。骑兵常年在大漠上流窜,每到秋季,就得为漫长的冬天囤粮,总是要在这个时节侵扰边关。
去年擒住他们合罕皇帝的幼子卓力格图后,盛朝以此为挟,换回了两千战俘,把被俘三年的将士们带回了盛朝地土。
其中四百余人是霍将军的亲兵,一路送回了京城,才得以与家人团聚。抵达京城的当日是正月十六,跑百病的日子,陛下在太和门外设宴,给这四百余战俘接风洗尘。
本是为彰显圣德,谁知却成了一场闹剧。
廿一道:“战俘衣不蔽体,发秃齿豁,如拾荒多年的老汉,畏光,怕生,说话含糊。”
“吃喝习性呢?”
廿一又想了想:“狼吞虎咽的,一桌菜上去,眨眼就没了。”
晏少昰:“不是这个。还有呢?”
“食欲亢进,善饥,一天吃五六顿。极其爱重粮食,一粒米、一滴菜汁都不剩。”
晏少昰微微眯起眼,是了,就是这个。
那两千战俘在喀尔喀蒙古生活了三年有余。游牧民族,不擅农耕,对战俘也没工夫严加看管,只严守城防,不让战俘进城,放战俘在荒野上游荡。
蒙古本是让战俘替他们开荒拓土的意思,可战俘饿得没了理智,哪里还能想着垦地?进不了城,荒野上跑也跑不到哪儿去,人多总比四散开好,便都聚合在一块,吃光了巴丹吉林荒漠上的每一寸草根树皮。
被换回盛朝后也是一样,暴饮暴食,食用无度。三月下放的那批抚恤银是晏少昰签的,彼时他翻着册子看了一眼,竟有十几个战俘归家后,吃得撑死了。
熬过了饥荒,却死于温饱之中,叫人除了唏嘘,再无话。
像这二姑娘这样,几个时辰不进食就会晕倒的,一粒米、一滴菜汁都舍不得剩的,一定是饿怕了。
她又饿了几年呢?
晏少昰沉声道:“继续让人盯着,有异常再报,必要把教她的那位先生挖出来。年少成材,背后必有名师,会画舆图、懂番文、精于术算、通晓时务律法,还会算计人心,那位先生了不得。”
“奴才领命。”
晏少昰迟疑了片刻,又补了句:“要是她那继母再克扣她吃食,让人偷偷贴补着点。”
廿一:“……喏。”
第16章
二殿下带着人走后,福丫就一脸泪地奔了出来:“小姐你有没有事?有坏人挟持我,捂着我嘴不让我说话……”
她自己也衣发不整的,却只顾抓着唐荼荼上看下看,眼泪止不住。
先头福丫喊的那声“小姐”,就是在报信了,只是唐荼荼没迷瞪过来。可转念一想,她迷瞪过来也没用,那十几个神出鬼没的影卫能耐大,抓她不比抓只小鸡崽难。
“没事没事,我好好的。”唐荼荼轻轻拍拍她后背,安抚道:“人都走啦,快回屋睡觉吧。”
院里来了这么些人,南面房的唐珠珠连着她三个丫鬟却都睡得瓷实,眼下听到她们主仆俩在院里说话,南头耳房住着的丫鬟芳草,才睡眼惺忪地开门望过来。
“二小姐,怎么了?”
这一群睡鬼。
唐荼荼哭笑不得:“太热了,我出来乘凉,睡你觉去吧。”
芳草“噢”一声,又睡眼惺忪地回去睡了。
次日,唐荼荼起了个大早,几乎是天光刚亮的时候,就猫着腰钻上了哥哥的马车。
唐厚孜几乎一宿没睡,半夜翻开律法,把科场舞弊相关的全拎出来读了好几遍,心里七上八下没个成算,熬了一宿,眼底青黑一圈。
看见妹妹上了马车,他勉力笑着叫了声“荼荼”,挪开腿,给她留出坐的地儿。
岳峙书院在南头的靖安坊,离唐府不远,往常出了门,马车沿着大道向南直走,穿过一座坊,一炷香的工夫就到书院了。
近些时为筹备太后寿辰,这条大道上架起了一座座花楼,各个高两三丈。楼基还没打稳,官府怕出事,便设起了拒马,人车都得绕道而行。
唐厚孜怕误了上学的时辰,总是要早早出门的,今日却尤其得早,让书童驾着车走了一条人最少的路,径直朝着京兆府去了。
京兆府,天子脚下第一府,这座占了半座坊的大府衙,直直矗立在京城的中轴线上,与都察院比肩而邻。
这两个衙门都是天子明耳目、肃风纪的官署,都察院管的是纠劾百官,京兆府却是给百姓办事的衙门,田宅户口、杂徭市肆、礼乐学校、追赃缉盗……但凡京城百姓的事儿,都能管得了。
乡试泄题是大事,他们两个小孩也不托大,没朝着府门去,反倒绕去了京兆府南面的一条小巷。
府衙方圆一里内,总共设有十二个铜匦,都设在僻静小巷中。
这铜匦,是一个铜铸的大匣子,铜匣镶死在墙上,匣门也成天锁着,只在上头留一道指宽的细缝,像后世的举报箱。最早是武周时的女帝所创,可以言政得失,不论是伸冤、告密、陈事、揭发检举、自荐求官,但凡百姓所求,都可以写在信中,放进铜匦里。
因为是个死匣,只能往里放,谁也取不出来。只有每日正午时,京兆府的衙役队会拿着钥匙来开匣收捡信件,当着百姓面儿清点信件数目,一封不能少地呈到衙门去。
无论什么人揭发什么事儿,五日内,京兆府必须查得水落石出,张榜布告。五日内不张榜的,揭发人就能去大理寺告京兆府尹徇私,甚至能直接越过府尹状告官吏,直呈天听。
唐荼荼头回知道有这么个东西的时候,就暗暗记住了。
盛世年代,铜匦用的人不多,厚沉的顶盖上蒙了薄薄一层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