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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荼荼也不再劝他了,她知道牧挂书这书痴一定忍不过三天,只等他自己想开。
    望着牧先生回了前院,唐荼荼绕着园子走了两圈。满园的绿草修剪得勤,还没没过脚踝,青石板路也洒扫得干干净净。
    唐荼荼低着头,一路跨过石板上的蚂蚁,心想:这半套百科全书作为赏赐,赏得过重了,竟然还恰恰投她所好,二殿下是怎么知道她在找这些书的?
    说是巧合吧,不像,谁给一个小姑娘送书,会越过四书五经六艺八雅,直接送农田水利财商相关的书?二殿下哪怕是送她一箱子话本儿,唐荼荼都不会多想。
    只有这《太平御览》,简直是掐着她的喜好送过来的。
    她交待牧先生找书是上个月中旬的事儿了,除了牧先生,再没跟任何人提过她想找书的事儿,二殿下是怎么知道的。
    唐荼荼顺着这个思路想着,心渐渐沉下去。
    只能是——他让人盯着整个唐府的动静,连住在外院的牧先生也没逃过。
    唐荼荼一边想着自己以后得藏拙,不能再莽撞了,一边余光四扫,琢磨他那些神出鬼没的影卫都藏在哪儿,藏了几个。
    府里不小,大白天站太阳底下看,处处都敞亮得藏不住人,可细看,又处处都是能藏人的转角回廊,每个不怎么明亮的角落里,都仿佛藏了双眼睛。
    唐荼荼疑心病都要犯了,她收回视线,心想:不猜了,想办法诈诈就知道了。
    她回了房,拉开抽屉,拿出了摆在最上边的那本日记。这是六月的日记,刚写了个头儿,这半月没有什么大事,里头只有两页零碎的感想,任谁也瞧不出门道来。
    她这册子名为日记本,实则是拿一沓纸,线装成的,一条窄窄的木片贴在侧面做书脊,糊了张蓝染纸做书皮。
    她平时见闻多,日记就写得碎,外边买一刀普通宣纸,裁开,能做成一沓本子,够她写半年了。
    晌午要回屋歇午觉时,唐荼荼捏了一撮细白的妆粉,压在了本子底下,连本子一起放在躺椅上。
    这是姑娘用来抹脸的香粉,粉质轻薄,被压在册子下边时自然不会乱飞,可若有人移动,粉末就会飞走,扬得一地都是。
    等她睡醒了再去看时,那本册子朝向、位置一如午觉前,可还是有几粒白色粉屑落在了册子外头,尽管细微至极,躺椅却是大红漆漆成的,颜色对比鲜明得很。
    唐荼荼手指抹起那几点细粉,心里冷笑:呵,抓到了,果然有人盯着她。
    她正得意自己妙招,忽有一阵微风吹过,将那薄薄的本子吹开了几页,纸页震动,底下压着的白色粉屑又飘出来几粒。
    唐荼荼愣愣看着,坐椅上发起愁来。
    这就分不清是人动过,还是风动过的了。也没准盯着她的影卫警惕性高,没拿起来看,只蹲下翻了翻页,这也是有可能的。
    乡试这晚上就要结束了,考官们会在这最后一天清点、整卷,再把卷子糊名,到明早,贡院就要开锁了。
    唐夫人写了一下午的食单,勾勾画画,加了这样儿去了那样儿,最后敲定了十道好菜,叫厨房明儿早早去准备,猪肉鸡鸭鱼虾都不能少,明儿晌午好好做一桌菜,给少爷接风洗尘。
    她晚饭也没吃几口,只顾着操心了,一会儿心疼:“义山不知道瘦了多少,整整九天啊,冷锅冷灶的,没吃一顿好饭。”
    一会儿,又板起脸来叮嘱唐荼荼和珠珠:“明儿哥哥回来,你俩谁也不许问他考得如何,老爷你也不许问,听见没?那孩子心思重,要是考得好,他自己会跟咱们讲,要是考得不好,问了倒叫他难受。”
    唐老爷和唐荼荼一齐齐点头,只有珠珠眨着眼睛:“娘,送我哥出门那天,你不是拍着我哥肩膀叫他好好发挥,说他一定能中么?”
    唐夫人乐不可支|:“那是哄他轻松上场的,中不中,哪能由我说了算?”
    唐荼荼对哥哥中举这事儿,不抱什么希望。
    一来京城人才济济,按前年乡试给各府的解额三百人粗略算算,前年整个直隶省的考生也就五千多人,百中取四,中举的不过二百来人。
    可今年因为恩科,各省不设解额,整个直隶省竟聚起了两万多考生,哪里还轮得着哥哥?
    二来,本朝乡试的三科分别是经史、时务和方略,这里边,但凡有一科被评了次等,另两科考得再好,也很难过试。
    哥哥年纪太小,就算他把经史背得滚瓜烂熟,就算他关心时事,方略策总该是过不去的,考官不大可能会听一个十四岁的小孩谈治国方略。
    她心里这么想,唐老爷也是这么想的,只有唐夫人两眼抓瞎,不知道这里边的关节,还做着“我儿可能中,也可能不中,但没准会中”的美梦,心神不属地吃着饭,眼睛里都有光。
    当夜一家人早早睡下,打算第二天全家一起去城东南接哥哥。
    天儿燥,睡久了嗓子干,唐荼荼夜里总是要醒一趟的,得喝口水润润喉。
    她醒来时外边夜色深沉,鸡不鸣,狗也不叫,估摸着大概是寅时。
    唐荼荼喝了口凉水,在黑暗里站了片刻,她也没点蜡烛,摸着黑从内室走到外屋,站在房门前又静静等了等。
    忽然,她抬手冷不丁地把房门掀开,大声喝道。
    “谁在那儿!出来!”
    满院子都乌漆墨黑的,她这么喝了一声,连只鸟儿也没惊起来。
    福丫哆哆嗦嗦从耳房里探出头来:“二小姐……怎么了呀……”
    南头住的几个丫鬟,也被她这一嗓子喊醒了,惊惶地披衣起身来看。
    唐荼荼对着院子幽幽道:“我看见你了,回去告诉你家主子,再来我院里,我就不客气了。”
    福丫:“二二二小姐,您您您在跟谁说话……”
    一院四个丫鬟吓得僵站在原地,福丫离得最近,惊悚翻倍,眼睁睁看着自家二小姐穿着雪白的中衣,披头散发,走到院里环视一圈,不知道在找什么。
    好半晌,她才打了个呵欠,梦游一样地飘回了屋。
    福丫快要被吓死了,撒丫子跑回屋拿了枕头,去芳草她们那屋挤了。
    而库房里,一名影卫壁虎一样贴在房梁上,他也白着张脸,心跳如擂鼓。
    多少刀林剑雨中走过来,也没眨一下眼睛,今夜却差点叫唐二姑娘一嗓子吓没了。
    那张舆图上新出现的图样还没拓完,影卫趴在库房顶上踌躇再三,死活不敢再点蜡烛了,只好回殿下那儿报信。
    晏少昰今夜在刑部,每月十五是结刑日。
    对死囚的刑讯往往不拖过月中,都说十五月亮十六圆,每月的前半月,弯月慢慢盈满,风水上,有诸事渐趋圆满、顺遂的意思;下半月由圆月变为残月,这时候再见血光不好,伤阴德,也伤子嗣缘。
    这是刑部百千年传下来的说法,晏少昰自己不当回事,但刑部里有太多人当回事,他也就顺着来。
    地牢里的死囚连续拷问半个月,到每月十五这日,会有最后一场刑讯,再不招供的硬骨头,以后也不可能会开口了,就不养着浪费粮米了。
    地牢不大,三十个牢房足够用了。晏少昰站在地牢门口望月,等着狱卒提人上来。
    铁镣声当啷作响,那人几乎是被拖上来的,腿脚没断,却软成了两根面条,自己是站不住的,各种好药吊着命,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
    狱卒一撒手,那死囚泥一样软在地上。
    廿一提起他的脑袋,低声问:“后悔么?”
    那死囚几乎只剩最后一口气了,闻言,只有眼球动了动。
    廿一又问:“想家么?”
    那死囚上身猛地直起三寸,凶狠地回头望来,朝着廿一啐了一口血沫,嘶声道:“我家人都在耶律大帅庇护之下,老子一死,换他们后半生荣华富贵,不亏!”
    廿一愕然,笑了声:“蠢东西,你家眷七口都在赤城里呢,耶律烈老鼠胆子,怎敢进城救你一个叛将的家眷?你杀了葛将军妻儿老母,叫将军心神俱裂,战死于云州,他麾下将士怎么会放你的家眷走呢?”
    死囚猛地一哆嗦,目光惊惶。
    “看到那扇门了么?”廿一指着提牢场的侧门,那道门没上锁,大喇喇地敞着。
    死囚的视线跟着转了转。
    廿一补上最后一句:“殿下仁慈,限你十息之内跑出那道门,就放你一条生路。”
    死囚的目光一点点亮起来,眼睛死死盯着那扇门,喃喃:“你们是骗我……”
    “一。”
    “二……”
    “二”没喊完,死囚骤然撑地起身,疯狗一样朝着侧门飞奔而去。
    廿一站起身,把这套说了不下几十遍的老词放回肚子里,回了殿下身后。
    刑部刑讯手段颇多,比东厂那群阉人下手轻不到哪儿去。多数死囚都是犯下人命大案的,心志坚定异于常人,可熬刑半月,骨头再硬的人都会神魂颠倒,分不清真假虚实。
    人之将死,脑子里想的不过那么几样,妻儿老小、同袍兄弟。
    以他们所念所想作要挟,以“十息之内的生路”为饵,再能熬刑的硬骨头,往往也要败于这一招。
    果然。
    侧门离地牢口不过七八丈远,那死囚连滚带爬冲了过去,手摸到铁门,鼻间甚至嗅到了外边的夜来花香时,又被早早等着的狱卒擒住,拖回来。
    那死囚终于在这骤喜骤悲中彻底崩溃,抱着脑袋哀嚎打滚。
    “四月十八!四月十八那日!三千两……那耶律狗贼拿了三千两,诱我偷出城外民屯图,说小小一张民屯图不碍事儿,不算叛国……那狗贼说就算东窗事发,也能保我和家人性命,叫我去做他们辽国大将……卑职叫屎糊了眼睛啊!卑职有罪!”
    廿一怒斥:“偷图就偷图,你为何要杀葛将军全家!”
    那死囚痛哭道:“葛将军机警,屯田图从不带在身上,都留在家里,叫那妇人看管着,可那妇人也机警,卑职刚要动手就被她发现,我一刀抹了她脖子,那老母又扑了上来……卑职有罪!求殿下给个痛快!”
    那死囚哭得涕泗横流,眼不是眼,嘴不是嘴,五官泥一样歪扭地糊在脸上,彻底没了人样。
    这是刑部的提牢场,邢具摆了一地,地面洒扫再多遍,都是有血味的。
    却有一片全京城最好看的星空。
    晏少昰仰头望着天,并不看他,只问。
    “葛家遗孤在哪?他那幼子三岁,清点尸首时并不在里边,你们带那孩子去哪儿了,要留他做什么?”
    第24章
    那死囚被问得愕住,半晌想起来:“那孩子叫耶律李胡带走了,说是……说是要剥了皮,做个人脸狗儿玩,可卑职瞧他对那孩子喜爱得很,未必……未必会杀……”
    晏少昰再听不下去,挥挥手。那死囚目露喜色,解脱似的闭上了眼睛,等着挨最后一刀。
    可下一瞬,两个狱卒拖起他,拖下长长石阶,回了地牢。
    地牢仅有半丈宽的一个口,底下的哀嚎声竟能从这么小的口传出来,传遍整个刑场,与夜风一起撕扯着人心,直听得哨塔上站岗的兵士困意全消,两股战战,直挺挺地站成几根桩子。
    廿一将画师画好的那张图展开,呈至殿下眼前。
    画上头,画着个三岁小孩,没遗传了葛循良的大方脸和宽额头,反倒生得细眉细眼,想来是随了他母亲,是十分秀气的长相。
    这孩子,是葛循良跟一个胡姬生下的,那胡姬肚子大了以后,被他抬进府里做了夫人。葛循良盼了大半年,得子后欢畅至极,请营里所有副将喝了一顿酒。
    叫晏少昰发现,赏了他一顿军棍,那傻驴仍咧着大嘴哈哈大笑:“殿下,老子有儿子啦!”
    晏少昰垂了眼睛,不再看,“将画像分发下去,叫寻人的兵士小心些,只找三个月,蒙古大缰节前找不着,立刻撤回来。稚童一天一个样,小半年过去,再认也认不出了。”
    “生死由命,只愿这孩子死也死得干脆点,别悖逆父祖遗训,认贼作父,成了耶律烈的刀。”
    廿一领命,下去吩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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