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两位公主各抱了太后一根胳膊摇,“皇祖母,你看二哥多凶啊!”
太后耐不住俩孙女儿歪缠,笑着劝道:“昰儿,你就带她们去吧,修葺的地方咱避开些,找块平坦的地儿,让她俩骑骑马就行了。她俩也就将将能爬上马,连只兔儿也射不着,巴掌大的地方就够用啦!”
祖母命,不敢辞。
晏少昰只用凉飕飕的目光地盯着俩妹妹:“为了狩猎热闹,老虎、野猪都已经放入山林了,你们不怕?”
常宁公主笑道:“二哥你又吓唬我,什么老虎也打不过你。”
晏少昰又道:“那二哥也没法儿时刻看着你们——前两天下了雨,路面泥泞,曝晒之后全是泥垅沟,很容易绊马脚。昨儿还有个奴才从马上摔下来,摔折了腰呢。”
他半真半假半忽悠,直把两个妹妹吓得花容失色:“摔折腰?那还能动么!”
“那怎么能动啊,腰乃人之要害,摔折了腰,肚子肠子都要流出来呢。二哥,是吧?”
晏少昰点头:“没错。”
嘉善公主也是娇生惯养长大的,性子没比常宁乖巧多少,懂得却比常宁多,眼珠子一转,又拍掌道:“那咱们去西边的木莂猎场!西边没下雨!肯定能骑得开。”
晏少昰绷直嘴角,面无表情地长呼一口气。
老太后又心软了,问了问内侍,得知西边前两天确实没下雨,又朝着晏少昰望来。
祖孙三个各个望着他,两个苦着脸眼巴巴的,老太后眼里也隐有求助之色,一脸“快把这俩猴儿带走,让祖母安生两天”的表情。
晏少昰叹气:“只能玩两天,头天去,第二天回,多一日都不行。”
“好嘞!”
叙完话,晏少昰以公事为由,推辞了太后的留膳,出了慈宁宫。
内殿说话的动静大,站在殿门口都能听着,廿一跟在他后边,无声地牵了牵唇。
太后娘娘又给殿下派活儿了,二位公主确实胡闹,却每每只有她们胡闹的时候,殿下才能松快些。
晏少昰忽的问:“唐二她们一家,在哪里骑马?”
廿一收回心神:“也在西头,西头的张家屯,离猎场挺远的,约莫有五里地。”
晏少昰道:“避开些,别让他们冲撞了。行宫那头提前派人去安置,清理好,方圆三里别留外人。”
廿一应喏,下去安排了。
他走以后,慈宁宫里的两位公主又陪着太后说了会儿话。下午来慈宁宫时还闷闷不乐的,这会儿又都喜笑盈腮了。
太后年纪大了,口味淡,慈宁宫的晚膳一向是小厨房自己做,御膳房偶尔琢磨出了新菜,才会敬上来几道。
今天有二位公主在,知道她们吃不惯淡口的,荷赜姑姑让御膳房呈了半桌菜,太后这边依旧是清粥小菜。
吃罢晚饭。
太后拿绢帕沾了沾唇,笑道:“你们俩啊,没一个懂事的,成天喊着‘二哥,带我们去玩’——却不知道带上几个小姐妹一块儿去?你们二哥过了年就十八了,正妃还没着落呢。”
“皇祖母冤枉我们!”
四公主不捱这冤枉,腮帮子一鼓:“我们可想带小姐妹来见二哥呢,还不是母后,嫌这个姐姐太跳脱,嫌那个姐姐太文静,平时见着我俩跟姐姐们一块玩,那没事儿——偏不让我们往二哥身边带,说几个姐姐跟二哥不合适!”
太后脸上的笑滞了滞。
俩公主年纪尚幼,还没练出察言观色的本事,太后眼里的冷意收得快,俩公主都没瞧见。
能跟公主们玩到一块的,只有朝中一二品大员家中的嫡女才行,这嫡女,往往还得是长房、小长房,要是谁家的二房越过长房,跟宫里的贵人相交,在世家大族里,就算是生了异心了。
而其中“性格跳脱”的,一听,便知是武将家的孩子;“太文静的”,必然是饱读诗书,要么是阁臣大学士家的姑娘,要么出自三公府上,常入宫和公主们玩的女孩儿就那几个,跑不了。
太后眉眼不变,和她俩说笑了一会儿,又叮嘱女官跟着出宫好好伺候,望着她们出了内殿。
等孙女们走远,远得看不着了,太后嘴角下撇,脸色这才沉下来。
荷赜女官挥手让人奉茶上来,自己徐徐挥着团扇给太后扇风。
太后闭着眼睛想了会儿,问她:“不让萧家、冯家那几个姑娘去昰儿跟前玩,这是皇后的意思,还是皇上的意思?”
荷赜眼神微闪,没敢答,只放轻了声音道:“主子高看奴才了,老奴只操心着主子一人,别宫的事,哪里晓得?”
太后竟从她这毫无破绽的态度里,听出了端倪,面上更冷。
“大孙儿自己找了个家世不显的太子妃,皇上心慈允了,却压着昰儿,不叫昰儿早早娶妻。”
太后重重哼了一声:“他是越老越糊涂了。”
宫人都垂首立着,荷赜也噤声不敢言语,心里却想:
——没办法的事。
太子和二皇子都是中宫所出,一奶同胞的兄弟,都占了嫡,同一个母后,同一个外家,又只差三岁,都年轻力壮,雄才大略,都是好皇子。
可皇家最怕这个。
尤其是上头,还有一位偏心的父亲。
荷赜什么都不敢说,说了几件宫里的趣事,服侍太后睡下了。
第31章
农庄里的一日短得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几乎是太阳落山,满山便听不到什么动静了。
乡下人很少夜里点灯,嫌费灯油。站在山脚下极目眺高,村庄里只有星星点点的灯火亮着。那是村民家门上的灯笼,挂在院门前,等着在城中务工的丁壮回家。
等月光挂上树梢的时候,灯笼也全都熄了。不像京城,一入夜,繁华灯景无数。
华家的庄子里倒是处处挂起了红灯笼,把往常过年才会用的灯笼全挂了出来,院子里里外外照得亮堂堂的。主子们难得来一回,乌漆墨黑的不像话。
一家人都坐在院子里纳凉。
满院虫鸣声吱吱咕咕地叫着,华琼举着两把蒲扇都撵不跑蚊虫,嗡嗡嗡听得人心烦。
她喊了声:“古嬷嬷,我五月调的那驱蚊水还有没有了?快拿来。你们几个都涂上些,这院儿里没有封纱,临水的蚊子毒,叮一口能痒好几天。”
唐荼荼不怎么招蚊子,只涂了涂手,往衣服上也喷了些。这驱蚊水不知道是怎么调配的,从里边闻到了薄荷和金银花的味道,一股子刺鼻的味儿,比她自己种的驱蚊草味儿还大。
细闻,唐荼荼又觉得这味儿闻着熟,像她上辈子那个叫“六神”的花露水牌子。
农庄的管家古嬷嬷,是华府的老人了,年轻时跟着主子一家从天津府过来安置,算是立了功的,后来年纪大了,这庄子就交给她打理。
知道二姑娘爱吃零嘴,古嬷嬷把乡下特产的零嘴都拿来了,一人一个小碗,不由分说地塞到几个小主子手里,笑得憨厚。
“这是拉秧前摘下来的最后一茬豌豆,和肉干一起烘干了煸炒,可好吃了,城里一袋子卖二三十文哩。二姑娘快尝尝。”
唐荼荼拿一柄小勺舀着吃,豌豆嘎嘣嘎嘣,确实酥脆,和着肉香,不一会儿半碗就下去了。
她心里想了想豌豆的种植条件。豌豆,喜湿怕热,最喜砂壤土,砂壤土是半沙半土的粗土,在这河边种,最适宜不过。
盛朝农作物比她想得要丰富许多,虽然没有后世那么多有名有姓有编号的改良品种,但后世常见的果蔬纲目都是有的。华姥爷这农庄大,蔬果种得杂,也有好几种城里不常见的。
走的时候得跟嬷嬷讨点种子,拿回家试着种种,唐荼荼想。
她又问古嬷嬷:“今天晚上咱们吃的腊肉饭,那个米也是咱家地里种出来的?”
古嬷嬷还没顾上应声,华琼插口笑道:“你舌头倒是尖。那是上个月新收下来的青麦仁,赶在青黄不接的时候,麦粒还没有大熟,这时候少少地收上一茬,麦仁还嫩,煮腊肉饭很香。你姥爷最爱吃这一口,可惜一年只能吃几顿,尝尝稀罕,放得再久,青麦仁就要干了。”
母子几个说着话。过了不多时,远处的山林都朦胧起来,似拢了一层薄透的白纱。
“起雾了。”
山林茂密,又临着溪流,起雾也寻常。
仆妇们回房里拿了披帛来,给华琼和姑娘们披上,披帛是蚕丝薄纱罗所制,上头绣些精美花样,既能披肩又能缠臂,不算暖和,却可以挡风。
古嬷嬷又笑着问:“还有余的,少爷要不要披一件?”
唐厚孜连连摆手:“女孩儿们的东西,我披着像什么样子。”
他宁愿挨着凉,双手抱着手臂捱风,也不丢这人。华琼几人都笑他。
“咚——咚——”
远处的山上忽然传来几声鼓响。
唐荼荼的困意一下子散了,朝着声音来的方向望去。
那鼓声是从西边的山上来的,鼓声浑厚,因一声一声间隔久,把这本该雄浑的鼓声敲成了悠扬曲调,顺着夜风传遍旷野。
“娘,这是什么声音?”
华琼朝着那方向听了听,摇头说不知。天色太黑,只能看见那头有座山的虚影,离得很远,依稀能看到山上几点明灭的灯火,看不清在做什么。
在农庄里住了多年的古嬷嬷,对这声音再熟不过。
“那边山上有座木莂寺,这是他们寺院的二更鼓,人定时刻。过了这个点儿,寺院的晚课就要结束了,僧侣们就要歇息了。”
唐荼荼算了算时间,二更即亥时,是九点。晨钟暮鼓,原来是这个意思。
古嬷嬷瞧她兴致盎然,自己拿了一把干煸豌豆坐下来,给他们几个讲故事。
“那木莂寺呀,也叫驸马寺,都说寺里有一位驸马爷呢。连同那座山——”古嬷嬷沿着西头那条深墨色的山势轮廓,比划了一圈,“咱们当地人叫它驸马山。”
“那驸马爷呀,是皇上嫡亲姐姐——含山长公主的驸马,姓谢。打小有高僧说他佛缘重,早点出家好,他家里人偏不信邪。”
“谢小郎长大以后,出落得眉清目秀,又会读书,又会武功,样样都好,得了先皇青眼,指了含山公主下嫁于他。成婚几年,谢驸马与含山公主生下一子后,就了却尘缘,进山礼佛去了。”
“去当和尚啦?”唐珠珠惊呼出声。
古嬷嬷是个慢性子,说话也慢慢悠悠的,听得人着急。
“他们夫妻俩佛缘都重,长公主也极爱礼佛,只是皇家的公主,出家哪儿有那么容易?长公主只得做了佛家外护,居家带发修行。这两人佛心善念,是咱们京城有名的礼佛夫妻哩。”
“了却尘缘?”华琼愕然反问。
前边古嬷嬷讲故事,华琼还含笑听着,听到这儿终究忍不住了:“村里头都是这么讲的?”
古嬷嬷愣住:“怎的,不是么?”
“这忽悠得倒是好。”华琼失笑,“皇家秘事,也能叫他们说得和婉多情。”
瞧几个孩子年纪小,就算听了,估计也只能听得一知半解,华琼便毫不遮掩,跟古嬷嬷唠起嗑来。
“那还是七八年前的事儿了。我想想,大约是正德二十八年——那年立夏时,二嫂生了的皓儿,嬷嬷记得吧?”
古嬷嬷连连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