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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来,南北商船皆是沿着海岸走,沿岸随时能补给,但也容易遇险情,风暴、触礁沉船、货物落水,或是船上爆发急病,求天无路的时候都盼着救命,炸个红烟弹上天,哨兵远远望见了,就能呼哨救生船局赶去救人。
    转出码头,这座青灰色的石城逼到眼前,两岸城墙高千仞,中间一刀纵劈开一道水门,朦朦烟雨也掩不住这座城森冷巍峨的气息。
    这是山东第一大军港,身后是丹崖山,面前是渤海,负山控海,却起了个婉妙的名——蓬莱水城。
    “如何?够气派吧?”和光从轿子里出溜下来。
    “这可是二百年的老军港,每年国子监出了师的路桥、舟楫、斗舰、水文学生,都先往辽东和蓬莱派,因为这俩地儿有最好的先生。”
    “官书局一套《水师要术》有多厚?印出来能堆满半个大屋!十卷里五卷出于山东水师,三卷出自辽东——南边不行,南边人守着俩大财盆钻钱眼儿里了,别看他们船多,炮少哇,真要打起海战来,把福广江浙全算上,也撑不住咱北边半部水师。”
    将门出身的嫡姑娘,讲起什么来头头是道。
    唐荼荼心想,那是,首都军防是皇帝的命根子,自然不是虚的。要是南边军火库再多几个,皇帝半夜都能吓醒。
    和光瞅着水门墩左右两座巨炮台,挪不开眼:“工部每年改良的神威大炮都先往这儿送,如今蓬莱的海炮比咱天津起码拔出两轮尖,可馋死我太爷爷了。”
    水门宽阔,能撑开三条巨轮并行,吊缆俱是粗壮的精铁锁,衬得城脚下的桥薄得像纸,可真踏上桥一踩,会发现桥也是铁索架起来的,几辆马车上去都不晃一下。
    北面有巨轮缓缓驶来,咚咚咚,敲起了开闸鼓。
    一群少爷小姐循声望去。
    山东兵高大,历来是征兵重地,尤以沿海显著,站在船头的兵远远望见岸上的军旗,眯眼一瞧番号,立刻举起船上的大旗挥了起来。
    几个青袍官员走上舷边,负着手,俯身望着他们。
    “嗬,是府台的人。”公孙景逸一拢折扇,回头,声音轻得只见唇动:“都知道该如何吧?进了这道门,夹起尾巴规规矩矩做人,敢犯浑的,滚回家捱你爹娘大耳刮子去。”
    他话才说完,唐荼荼就看见这群一路玩疯了的军屯子女,理好衣领,整顺裙角,再抬头时跟变脸似的,泼猴变君子,悍妞变淑女,个个顶了张温文的笑,排成行列,朝船上的官员遥遥行礼。
    好一副贵气的王孙仕女图。
    唐荼荼:“……好家伙。”
    巨轮上响了五声轻重排鼓作回应。
    府台说的是沧州知府的人,衙门坐落于沧州,与天津主县一南一北相隔二百里,平时婆家不见娘家人,知府堂堂一府头领,也不会拨冗抽闲来海边拜神,只派了位通判与几个属吏来。
    府台官官品不算高,却掌着稽查大权,弹劾官员愆尤、纠察官眷过失都归他们管,所谓“直呈天听”,就是有权给皇上打小报告,大到官员渎职,小到谁家孙儿满月酒开流水席,一桌二十八个菜,通通能举劾,每年完指标似的,不薅几个官儿下来不算完。
    好在离得远,一年见不了两回,只碰面的时候作个姿态应付过去。
    过了这座水门还不算是进了城,停泊歇脚的船不想买入关牒,只能打西边水道进,去乡村集市上采买一些日用,东边才是进城的路。
    西边丹崖山自成天险,这天险上也要架起炮台来,山壁上修着高高的栈道,是在石山上硬生生凿出来的路,雕栏画栋掉了色儿,不那么光鲜了,却照旧硬朗结实,值巡的骑兵可以在栈道上跑马。
    不愧为山东第一大军港啊!
    唐荼荼看得双眼湛湛,问旁边人:“咱天津为什么不造这样的港?”
    天津的出海口她可是走过了,就那俩码头,一个卫所守着,不到八百兵。卫所还算像个样子,剩下就是鱼市、土房、烂沙滩,和这样雄伟的军港比起来,简直像一片蛮荒地。
    晏少昰虚虚握了个拳,指给她看:“天津如手心,上下都有指掌围护,南有登州,北有狮子口(旅顺),一上一下,钳住渤海门户。而这二百里之间又有十几座礁岛,驻兵三千,望楼与灯塔无数,十几艘海船轮换着巡游,四海的船想入天津,得先在登州、狮子口买得船引,卸了甲,缴了火器,才能进得了天津。”
    唐荼荼听得津津有味。
    “二哥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呀。”公孙景逸一胳膊肘架在晏少昰肩头。
    把一群影卫惊得差点断了气。
    这猢狲!他一副哥俩好的架势,笑得意气风发:“军港还是该建的,不说有用没用,够威风就是有用。”
    “可皇上不给拨钱呀,从先帝那时候起就一直缩减水军军费,说是什么四海升平啦,养十几万的水兵无用,山东削不得,辽东削不得,南边要护市舶司更不能动,天津一内港,就先削天津吧——每两年发一回军费,凑凑巴巴刚够养兵,再减军费,我家老太爷就得卖棺材本儿了。”
    晏少昰撩起眼皮称了句“原来还有这一说”,拿扇柄把公孙的爪子从自己肩头扒拉下去。
    公孙景逸没从这动作里领会出“嫌弃”,招呼着人往东城走,“唐二哥”却摇头:“既然是知事设宴,我与晓晓便不去了。”
    “怎么?”
    晏少昰略一顿:“得赶着去与……爹娘汇合,两天不见,二老该着急了。”
    公孙一拍脑门:“是是是,对对对,瞧我,光惦记着把好吃的好玩的拿给你们,忘了伯父伯母还等着。那什么,明儿咱们都歇一天,城里逛逛,后日蓬莱阁设宴,二哥可一定要带荼荼来玩啊!”
    两边热络地道了别,一群大少爷目送茶花儿兄妹走远。
    塘里荷花莲叶长得密,挡了一半视线,茶花儿像是累了,转过回廊就抻着懒腰打哈欠,走成了小碎步,她哥拽着她走了两步,隔着条廊都能看见两人开开心心闹着。
    成鹊唏嘘:“这兄妹俩感情是真好,差着三岁都能玩到一块。”
    瑞清公子瞅瞅二人背影,再瞅瞅公孙,这商家子敏锐,迟疑着说:“……这不像亲哥亲妹妹啊,公孙你问清楚了么?”
    公孙景逸奇怪:“什么意思?”
    “打眼瞧着就不像,这是亲哥嘛?我听说唐家太太是续弦,头婚还是二婚?是不是前头丈夫没了、从那边带进门的儿子?要说茶花儿她妹,咱也见过,姐妹俩鼻子脸一个模子,浓眉大眼,一笑多喜庆,跟这哥哥眉眼气度都不像一个家门出来的。”
    盛公子呵呵一声:“人家俩,你看我一眼,笑一下,我看你一眼,笑一下的,昨儿打火铳,她二哥还给她擦了回汗,拿块手帕就捂脸上了——那劲儿轻的,活像茶花儿是个泥人,手碰一下就碎了,他是轻轻把汗沾走的!”
    “是继兄吧?嘿嘿嘿,继兄继妹一家亲,得,没公孙你什么事儿了。”
    公孙景逸一脚踹过去:“你们真是狗眼看人,腌臜扎堆!人家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笑一下怎么了?擦擦汗怎么了?我跟和光还一个沙坑里打过滚呢。”
    公孙景逸放眼再去瞧——茶花儿累了,赖皮不好好走路,她哥拉着她走,还是隔袖握住的手腕,怎么看都是铁铁的兄妹情嘛!
    铁铁的亲兄妹坐上同一辆马车,走了同一条路,回了一个“家”。
    像漕司、总兵府这样显赫的人家,没哪个是光杆司令,周边几省处处是自己的人脉,自有官员把人领回家里仔细接应着。
    外省官员通通住招待所,叫“候馆”,修得富丽堂皇,连住宿带餐饮、泡澡听戏、租马租车、大小银兑、行李寄存,那是一应俱全,平时专门招待公出的官员,空闲房间多的时候,偶尔也开门出与过路的富商住,平平馆中收支。
    只是享这尊贵是要花大价钱的,天价酒店体验券几十两一位。
    唐荼荼寻思:二哥不想露身份,还带了这么些影卫,进这道门得交多少钱。
    正想着,就见廿一拿着一沓腰牌,人手一块发下去,七品小吏官牒,将将够进候馆的门。
    唐荼荼惊得拿起来看,牒书上姓甚名谁、任职于哪、公差几日都写得清清楚楚,唯独名字对不上号,是一沓假名。
    她惊大眼睛:“这是造假的?”
    廿一笑了声:“怎至于此。门下食客都有的,出门在外办事的皆有准备。”
    看来是官方造假。唐荼荼放下心:“那挺好,省钱了。”
    堂倌仔细验对着一封封牒文,廿一抱臂等着,忍不住飘来一眼。
    姑娘真是……傻人有傻福,主子为了跟她做几日邻居,费这苦心,到姑娘眼里就惦记个“省钱”。
    蓬莱是东海诸夷国来天朝朝觐的头一个落脚处,候馆可比王府规制,占了足足半条街,园里还看见几个西洋面孔,穿着汉人的长袍大褂,不知道是干什么的。
    七品小官们住在北馆,地方偏,一排小院都是依着地形建的,不是齐整的四方院,却全是地地道道海景房,爬上绣楼就能看见海。
    院大,清静,还步步是景,唐荼荼活两辈子也没住过这么好的招待所。
    大门外挂了盏“唐”字灯笼,表明是已经住上人的院。跑堂的踮起脚,往隔壁门檐下挂了盏“严”姓灯笼,哈腰留了句“爷有事只管吩咐”,麻利地走了。
    院门大敞着,唐荼荼挪着碎步,半天没挪进去。
    于是晏少昰也没走,他如往常一样背着只手,雪青的护领束着脖子,像一颗风纪扣,藏住生机蓬勃的身骨,肩膀宽展,胸膛挺实,脖子上的筋肉都练得恰到好处。
    堂堂二殿下呀,那站姿,那举止、口吻,活像大人物给下官训话,训的却是——
    “回去歇个觉,今日哪也别去了,好好歇一歇,这几天多的是玩处。”
    “睡起来让丫鬟晒了床褥,潮湿时节,只有午后太阳才好。”
    “鲁菜与京畿菜不是一个口味,要是吃不惯,就来我院里。”
    唐荼荼笑得不行:“我知道的,我都……”
    她想说:我都多大人了,不是孩子啦。话到嘴边拐个弯,弯成了:“二哥真好。”
    两个院儿分明门挨门,中间就隔道一米半高的墙,抬抬脚就能跨过去,两人磨磨蹭蹭的活像要分别三年。
    直到院里冲出来两个护院,招呼着:“老爷,夫人!二姑娘找过来啦!二姑娘累坏了吧?”
    结果一眼瞅见门前这情状,青年温柔,少女含笑,护院立马嗅着了不一般的味儿,惊疑地看看自家小姐,又惊疑地瞅瞅这公子:“这位……”
    “不认识,一个问路的。”唐荼荼急中生智,随手一指:“公子,茅房在西头!你自己找过去吧。”
    说完一溜烟跑进去,把大门砰得关上了。
    被关在门外的二殿下,吸了好深一口气。
    第304章
    换地方睡觉总是认床的。
    二哥叨咕的几句并无用处,唐家的仆妇可比他心细多了,被罩枕巾都是从家里隔山跨海背过来的,不知用什么香料熏过,留香很淡,勾人入睡却很快。
    唐荼荼美美睡了一觉。
    醒来时觉得脸痒痒,睁眼一瞅,珠珠趴在床边,拿着根香囊穗子挠她,把人痒醒了,小丫头乐滋滋一笑:“姐,你睡醒没有?娘让我来喊你,咱们去泡热汤!”
    唐荼荼一骨碌坐起来:“行。”
    山东多温泉,光蓬莱水城周边就围着好几个“汤村”,像什么温石汤村、艾山汤村,都得名于一口地热泉。夏日泡一泡能祛暑,是这地方有钱有闲人的时髦事。
    女汤在候馆西头,高大的松柏作围墙,竹木搭棚封边,最大的露天汤池在中间,温度不知有多高,池里的女人个个如烫熟的虾子。
    周围全是小汤池,浅色幔纱围在四周,青一朵粉一朵薄得像云。
    县丞太太闵乔氏穿着件绸抹肚,趴在池边冲她们笑:“我带着银子过来,还犹豫这汤泉让不让进,会不会太贵。谁料看门的堂倌说不收钱,别泡太久晕在池里就行。”
    “又送围棋,又送书,又送果盘的,连石头上刻的字都是‘逍遥仙处’!哎唷,要不是托了大人和夫人的福,我哪儿能进来这样的神仙地方?”
    “以往年年来拜神,可从没住过这候馆,只能在镇上的驿站窝几宿,大早上再坐马车进城,灰悻悻地招一身土,人家进城来过节,俺们进城来喝风吃土——我家老爷年年说‘明年该他升官了,明年该他升官了,到时候带一家子住候馆开开眼’,话说了六年,没见他屁股往上挪一挪,嗐愁死人!”
    闵太太一边说一边笑,打量着唐夫人的神色奉承着。
    闵家的闺女脸皮薄,听不了她娘这样自贱的话,挤出个笑,扭身游去池子另一边了。
    唐夫人又是“哪里的话”,又是“时运没到,急不得,时运到了的时候就窜上去了”,开解半天,没堵上闵太太的嘴,还不如唐荼荼一句话顶用。
    “姨,没事,让闵叔好好干,等我爹卸任的时候,举荐他当下任县令。”
    一句话把闵太太堵结巴了。
    话是她想听的话,闵太太愣是没敢应声,左想了右想,没摸透这话里的温度,总觉得被这姑娘家家的看扁了。
    小汤池形状像个葫芦,底石选得好,半池黑石半池白石,借了太极阴阳寓意,出水口圈着一排罐子,阳的那半池放灵芝、当归、伸筋草,补血补气除湿痹,阴的半池是薄荷金银花,清热祛火防蚊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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