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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日,蓬莱仙邀八仙来赏牡丹,八仙乐淘淘地喝醉了酒,坐那儿唠:听说神山景色好,咱们渡海去瞧瞧?——好好好!吕洞宾发话啦:坐船多没趣,咱们神仙渡海该用法宝才是。”
    “于是各自祭出了法宝,汉钟离用芭蕉扇,荷仙姑踩大荷花……神仙法宝那是什么东西?八样一齐齐斗法,搅得是满海不得安宁啊。海里头的龙王爷搂着媳妇睡得正香,轰隆轰隆被震下了床,气得头上顶火、鼻子冒烟,招呼几千虾兵蟹将上了海面。”
    “‘呔,一群小地仙,敢在我头上动土?’龙王发怒,指挥虾兵蟹将捆了他们,八仙也不是好惹的呀,就这样打得昏天黑地,打了足足九天,动静太大了,惊动了南海观音——”
    小吏单手立掌,另一手捻着兰花指扮了个观音相。
    “观音喝骂一通:你们都是神仙,闹成这样成何体统啊?连训带劝,才喝停了这场争斗。可龙王气不过啊,龙宫被闹得乌烟瘴气,一扭头,嘿,八仙还向天上参了他一本,又挨了上官一顿呲儿。打那以后,龙王爷就跟八仙结了怨,对虾兵蟹将们讲‘这七男一女,此后不许从咱们东海过’!”
    “少爷小姐们不知道啊,这虾和螃蟹都是睁眼瞎,哪能认得清哪个是何仙姑,哪个是吕洞宾?老王爷发话了,又不敢不从,怎么着呢?便认准一条,凡是七男一女,都不能让他们渡得海去。”
    “是以船家讲究‘七男一女不坐船,坐船十有八|九是要翻’。”
    “咱这边有个故事,说一家兄弟六人带着大嫂一块出海,六男一女不是该没事儿嘛,谁料船噗通翻了个底儿朝天,一家人游上岸一合计——嘿,大嫂,你一连生了仨便宜闺女,可肚子里这胎必定是个儿子啊!龙王给你定喽!”
    众人哈哈大笑。
    景点串神话,神话串土俗,唐荼荼被俗了个外焦里嫩,意思意思呵呵了两声。
    晏少昰也没从这故事里听出趣儿,倒是把唐荼荼怪腔怪调的笑收进了耳,好像知她心意一般,隔着公孙与她对上视线。
    “乡俗如此,穷人家重儿不重女,大富人家生儿生女都一样,少有作践女儿的。”
    公孙生了颗七窍玲珑心,骤见二哥这样子斜眼看过来,他那九转十八弯的心思恰恰好地转到了地方。
    ——平白说起了重儿轻女的话头,这是什么?二哥这是在敲打他!
    于是公孙立刻接上话。
    “二哥说的是!我家甭管嫡庶,姑娘都比小子还受疼。家谱族谱上都是媳妇列右、儿郎列左,为嘛?因为右首为尊,老祖宗说了,好妇才能兴门户,家里爷们犯浑,媳妇就是操起棍子打,老一辈也绝不吭声。”
    “重儿轻女?呵,劣俗!我家里的姑娘们嫁了人也不除宗,只要有出息,不分儿子闺女孙子外孙,一样样地续宗祧。”
    他字字凿实,字字透着天津第一大门阀的浑厚底气。
    旁边几个发小个个听得汗颜,单“孙子外孙都能续宗祧”这条,就能把多少高门大户比下去。因为人家公孙一门有底气,视所有外婿为赘婿,小儿女们过得好了就过,过不好了啪嚓一个和离,外孙接回家当亲孙儿。
    晏少昰总算正眼瞧过来,赞了句:“好家风。”
    就这么三个字的夸奖,二殿下几乎吝啬把话补全了说,可就这么三个字,还是把公孙高兴坏了,扭头冲着茶花儿又挑眉头又咧嘴笑。
    ——看,咱哥都夸我家风好了!
    唐荼荼没明白他挤眉弄眼个什么劲,也回了个颇为赞赏的笑。
    蓬莱阁不是一座楼,是一片楼,主殿、祠堂、阁楼、亭坊排布有致。其中观海阁修得最好,巍峨矗立在海边,登得越高,明廊视野越辽阔,朝北望潮天一色,向东可以纵览码头。
    今日初三,明儿就是凤凰山正祭了,四方来拜神的客人都已经进了城,大船小船泊满半片海,全忙着把祭品转运到凤凰山娘娘庙,庙岛庙岛,庙在北边的小岛上。
    南来北往的陆商都会凑来,大商人多,行脚商更多,码头上支开的摊浩浩荡荡望不到头。
    站在高处往下望,什么都能瞧清楚,码头上以石灰粉画着线,一个个摊位按着线排成行,南青北白,景德镇的郎窑红,京城的酥糖与果脯,大同的铜器,太源井的晒醋……天下能见到的商品都汇聚在码头上。
    也有洋人学着支摊,奈何飘洋跨海驼过来的好东西都贡上去了,只剩下点零碎,摊位前凄凄零零的。偶有客人装模作样走过去,走到近处,伸出根指头戳戳洋人的皮肤,又出溜跑走,在同伴的围涌里喊出一声。
    “这白皮妖怪!是热的!”
    满街哈哈大笑。
    “白皮妖怪”也不知听懂没有,愣头愣脑跟着笑。
    他们不是怪物——那些趿着烂草鞋、破渔网裹身、支棱着杵在码头繁华里的人,才是百姓远远看见就要遮鼻子、翻白眼的怪物。
    是那些疍户。
    码头上不查户牒,摆摊不收钱,也不必缴税,水城外这片隅之地能容得下疍户摆摊做生意,一张油皮布展开,席地坐下就能卖。
    唐荼荼站阁顶上也能看到那些货品,花花绿绿的,是从天津背来的皮影、年画、泥人,一摊五彩斑斓的零碎,实在凑不满一张油布席的,苇编篮子、苇编筐也往上凑。
    疍户没钱,淘换不着什么好东西,这些在天津是烂大街的小玩意,到了山东,百姓家小孩图稀罕,也会买个一两样。
    人穷到根子里,是没有叫卖的底气的,摊位寒酸,卖的东西价贱,有客人走近来看时也不敢坦荡说“俺这东西多好,当得起这个价”。疍户只会揣着手,嗫嚅一个价钱,做成了买卖,要赶紧双手去捧钱。
    弯着腰,驼着背,好似从客人手里接过了几个铜板的恩赏。
    看摊的要么是些半大孩子,十二三岁模样,过早地催出一身悲苦相;要么是老头老太太,但凡有把力气的都在码头上搬福箱——就是有钱人家供给天后娘娘的供品,搬上船,好送去凤凰山。
    福箱一般不重,里头瓜果喜菜、丝绸绫罗什么都有,沿海多的是靠海发家的豪奢大户,直接供金银元宝的也不少,装箱里放进神堂,连娘娘带文武十四战将一块供,财神、土地公、关公各个皆有,哪个神也不得罪。
    越是供得多的越风光,要把福箱大敞着盖,要金银元宝闪花两岸百姓的眼,再抬过桥、绕着码头大摇大摆走一圈。
    随行的草台班子敲锣打鼓、甩着戏袖唱:
    “——杏吕文家供山绸八匹,斋果八台。”
    “——香河冯老爷供银三百两,洒福钱半里地,祈愿老母速速病除。”
    然后漫天的钱币雨一样洒下来,铜币、银锞子、指头大的圆珍珠。
    蓬莱的百姓对这习俗通熟,知道早早地准备箩筐、捧高了筐去接福钱,却比不上疍户刁蛮。
    疍家佬儿连推带搡地抢钱,也不管站得边儿的看客会不会被挤下桥。等惹起众怒,大家喷沫骂他的时候,疍家的娃娃偷偷把手伸进别人筐里,去偷那些接福者筐里的银锞子和珍珠。
    也有山东本地的商人没有船,要雇疍船运福箱去庙岛,两头结市契,签字画押摁手印。
    疍户哪里会写自己的名字?一帮商会的知事闻言,笑得嘴唇能翻到牙龈根去。
    观海阁视野开阔,往下望这么一眼,世道人情、民生百态全能装进眼里。
    唐荼荼看得不那么痛快,她每往乡间地头走一圈,回了家都能闷很久,索性挪开眼不再看。
    “和光,你家供了多少钱?”
    和光想了想:“小门小户的人家,叔伯妯娌几房还会商量商量各家供多少。我家嘛,就没个准数了,我太爷爷、几个爷爷,还有隔房的叔伯什么的大多是海官——有的监造海船,每天起床上值、回家睡觉,干的营生不危险,少供点儿意思意思就行。”
    “像我三爷爷,修河堤的,去年有阴阳生掐算说‘黄河鬼哭,八月必有大汛,会叫千里河坝决口’,把我三爷爷吓得,三个月瘦了二十来斤,脸都瘦出框架了。”
    “我那几个伯伯、十来个堂哥就差日夜住在塘马营了,忙着加固堤坝,警惕汛情。从六月一直守到九月,别说大汛了,连雨都没下几丝,仔细一琢磨,什么‘黄河鬼哭’?那是河上的分渠短了水,风从中间吹过去,呜呜呜呜呜。”
    “给我三爷爷气的,差点提刀剁了那阴阳生,安了个重罪扔大牢里了——因为去年娘娘会,他家一气儿供出去三万两,祈求娘娘消灾解祸,把全家一年的花用都供出去了。”
    和光这丫头,不傻,但总是一根筋的坦诚。唐荼荼听完,心里涌出“和光是真真儿不拿我当外人,这样私密事都与我说”的感动。
    然后掐着指头一算:一宅子人,一年花用三万两?
    她爹养活衙门百来口,每天有菜有肉好伙食、包吃包住加补贴,连上吏员工资、衙役出差、房舍修缮一大串,一年都他丫花不出三千两去。
    一个修坝的……一个修坝的!
    唐荼荼都想扯张纸,就地写贪污举报信了。
    这嗑唠得堵心,她自己梗了会儿,端起望远镜看海。
    一批一批的船向庙岛启航,潮水奔涌着,把官与民、贫与富通通变成海中一粟。
    第306章
    “茶花儿,这边坐!你别总往角落里缩,你哥怎么跟你一个脾性,尽拣旮旯角坐?”
    公孙景逸朗声与诸人道:“今日坐在这儿的都是贵客,但唐二哥远道而来,是贵客中的贵客,论才学,咱们哪个也不如他。唐二哥就坐西头,看紫气东来,早早中个状元回来。”
    坐西面东是贵宾的位置,他怕唐二哥一介书生脸皮薄,毕竟大伙儿身上都背着家里长辈给安排的差使,大小是个官,不是官,也是富甲一方的豪商。
    钱权两物样样没有,料想唐二哥坐在主桌上不自在,公孙拉着他给他撑脸。
    晏少昰噙着一抹笑瞧他,悠哉地提了提袍,坐下了。
    观海阁二楼摆宴,对面的宾日楼正朝着他们,明廊宽敞,几名舞姬扮作神女跳浮腾舞。那些舞姬双腿都很有力量,舞起来裙摆层层叠叠,跳起来更了不得,踩着花梯浅浅一借力,能跃起一人来高。
    光脚赤膊,罗衣从风,隔着朦朦一层雨瞧,像神女真的要飞天一样。
    白花花的藕臂和小腿都露在外边,公孙扫了两眼,只觉后槽牙疼,抓过那小吏低低说。
    “府台的人就隔着一条街,你给我们上这舞,往好了说是神女飞天,往坏了说就是靡音淫乐。”
    小吏哪敢应,慌忙要辩解,又被公孙瞪了一眼:“还不赶紧撤了!这糕点也撤下去,我差你这俩碟壳果儿?好酒好菜上几桌,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不必作陪。”
    那小吏明显是头一回接待这群二世祖,听了这话,哭不是笑不是,忙招呼对面的舞乐停了,换了个变戏法的班子上来。
    舞姬换上侍女装束上酒上菜,行走间,一缕一缕的香风往人心头漾。
    只是人再美,也是俗物。面海的槛窗全敞着,潮水声声拍岸,长空水洗过一般,蓝得摄人。
    “靠海就是好啊,鱼虾不缺,风景独好,唐二哥,京城没有这样好的景儿吧?”
    “那肯定啊。唐二哥一看就是耐得住性子念书的人,宰相根苗,跟咱们似的游山玩水像什么样?”
    同桌的人都笑着唤“唐二哥”,问他在国子监做学问的事,话是笑着说的,实则都冷眼把他瞧了个仔细。
    这唐二哥话很少,惜字如金的样子,不论听谁说话,都是目光先转过去,头才慢慢偏上一寸,好像愿意把人看进眼里都是他的恩赐。
    只是态度拿捏得稳,一群公子哥瞧了半天,没分清这人是傲气,还是气短懒言。
    舞姬捧上来的酒坛小,都是手大的黑釉坛,人人面前摆一小坛,拍开泥封,满屋酒香。好些军屯子不用酒杯,提着坛子仰起头痛痛快快地喝。
    公孙问:“二哥酒量如何?咱今儿上的是十五年的秋露白,虽是米酒,后劲却大,二哥要是酒量不行,可千万不要勉强啊。”
    “去年我们登阁的时候赶巧了,喝得烂醉之时,正好目睹了一场海市蜃楼的奇观。当日喝的就是这秋露白,谁成想一个蠢材一脚迈过了栏杆,两眼放光,喊着‘仙宫,我来也’,抬脚就迈出去了,我们几人扑过去都没来得迭!——好嘛,得亏是二楼,只摔瘸他一条腿。”
    “反正二哥掂量着喝,我们不知你肚量,就不学那蛮徒劝酒了。”
    这少爷像茶馆听书的常客,讲起故事来总是活灵活现,晏少昰听出意思,眼角的笑带了点温:“不妨事。”
    他左手端着酒坛,右手就菜,细啜慢饮,喝的速度却不慢。
    同桌的军屯子暗暗跟他较劲,一口接一口喝着,眼见唐兄一坛酒见了底,惊奇地瞪圆了眼睛,忙咕咚几口把剩下的酒灌进去,呛得直咳。
    唐荼荼忍着笑,手伸到桌下偷偷扯扯他的袍。
    晏少昰垂眸看向那只胖爪子。
    “二哥酒量好,二哥最厉害,二哥别跟他们较劲啦。”唐荼荼说。
    晏少昰笑称:“好。”侍女要开第二坛的时候,他便抬抬手阻了。
    酒过三巡,宴才算开了个头。蓬莱阁门口有两队家兵奔跑着行进,一路鼓手击节驱赶游人,让出了一条路,阁外悠悠驶来一辆马车。
    公孙家管事的附耳过来:“少爷,漕司家四公子来了。”
    “席小四儿?他来干什么?”公孙景逸眼皮跳了跳,放下酒坛,直想呼自己一嘴巴:“我就不该嘴长,我给他下什么帖子,我寻思他养着病也来不了,递个帖子慰问一声就完了,他怎么偏偏来了!……嗐,诸位吃着,我出去迎迎吧。”
    公孙这么说了,一群少爷小姐面面相觑半天,也跟着站起来了,下楼迎到了阁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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