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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
    头顶一张大网朝着他罩下来,一滩黑黄之物挟着臭气砸了他满脸,公孙景逸被这熏天的臭气砸得分不清北。那阎罗竟在墙后窝着,身形暴起,手里的武器朝着公孙肚子攮来!
    “公孙!!”
    唐荼荼夜里睡饱了,反应快得出奇,狠狠一脚,把阎罗踹回了牢房里。
    姓阎的本就受了伤,这一脚之后,蜷在地上不动了。
    “少爷!”
    “公孙!”
    一行人这才顾得上定睛看,阎罗手里拿的不是兵器,竟是从烂凳子上掰下来的一条腿,拿木茬锋利的这头作了刃。
    而所谓暗器……是一张裹满了马粪的渔网,湿漉漉的、还没干透的马粪蛋味道醉人,蚊蝇嗡嗡围着转。
    这网是从房顶下来的,又稳又准,马粪砸了公孙一身,从脸到脖子衣裳全是黄浊的污秽。
    周围几十号人呆若木鸡。唯有挑大梁的管事最先回神,嗓门响亮得差点把房顶掀了:“快取水来!!快给少爷沐浴更衣!取熏香!连着止吐丸剂一块取来!快去啊!!”
    一群人被支使地满地乱窜。
    唐荼荼回头又看了一眼这马粪棚,能就地取材做暗器,这阎罗也是个人物。只是他差点伤了贵人,衙役对他再没半点客气,恼恨地甩了几鞭子,吊住阎罗的手捆在了房梁上,若非他力气大到能拆了这间草屋,是绝对逃出不去了。
    昏迷中,阎罗仍是惨吟出声。唐荼荼仔细一看,这人臂骨扭曲,大约是被衙役扳脱臼了,刚才他是仅凭一只手偷袭的,破布衣裳底下血迹斑斑。
    唐荼荼皱眉:“还没定案,只是疑犯,怎么已经用过刑了?”
    捕头古怪地瞧她一眼,没理会,只朝衙役吼了声:“加派人手,看紧他们,再有敢逃跑的一律打断手脚筋!”
    叱骂声、闷哼痛吟声从每间草屋响起来,站在院里都能闻到血腥气。
    外头十几人全围着公孙转。
    “少爷感觉如何了?浴房呢?浴房怎么还没拾掇出来!”
    止吐丸并没起到作用,之后的两刻钟,公孙把今儿连上昨天的饭都吐了个干净,吐得嘴唇都是木的。
    “我……呕!狗东西……呕!”
    唐荼荼嗓子眼都跟着犯膈应,她听不得这个声,拿手帕把耳朵塞紧,继续翻手里的案宗。
    巡岛的小吏知道事情闹大了,不能善了了,只得拼命把自个儿往出摘,把岛上五日内的事写成了十几页的案宗,写得尤其细致详细,相关的、不相关的人证物证列了个全,最细处连疍民说了什么、捕快说了什么,两方起了冲突的原委也全记下,不敢有分毫疏漏。
    只是记得太杂了,线索乱七八糟,唐荼荼看头一遍没筛出什么有用的。
    好在与他们同来的杨巡检没被马粪砸脸,头脑还清醒着,立刻点了个主事的捕头:“你仔细说说,到底出了什么事,从头讲。”
    捕头早早斟酌好了话,回得极有条理。
    “今年的供神钱尤其多,从五日前就开始运福箱了,因为岛上这尊娘娘像是从莆田开的光,天妃从老家赶来,初镇海眼,唯有用大排场才能打动她老人家——京城、天津、河北、山东几地信众云集,光是头一天的供神单子便写了三十多册,库房里几千只福箱堆满了,还堆不下,只得在院里又划了一块地方,箱子垒箱子摞了一丈高。”
    “谁料,前天晌午下了一股雨,风一刮,院里摞得高高的福箱竟倒了,几百只木箱砸了个稀碎,不见金,不见银,竟迸出了一地的纸元宝!”
    “大人您敢信?好好的银元宝竟是白纸叠的!用的还是祭死人的白纸。”
    “住持真人急急领着信众一个一个箱子打开查看,最后拢共找出了七十六个空箱,箱里有记名纸和各家的祈福语,认不错的,被调了包的都是河北、山东大官人和员外郎的箱。”
    调了包……
    唐荼荼抓住了这词。
    捕头话里的“员外郎”并不是六部、都察院这些大九衙里的六品员外郎,“大官人”也不是真的官。
    “员外”本意是指衙门在定员以外增置的替补人员,但盛世年代,进士之才都未必能做得了官,替补更无从谈起了。
    什么员外郎、大官人,无一例外是捐官。盛朝卖官鬻爵是死罪,但朝廷对民间捐官之风睁只眼闭只眼。
    因为各地县衙进项少,常年财政吃紧,一有花钱的事,就会号召乡间豪绅们以真金白银捐纳花用,豪绅们便能以此买一身十品的、不入流的官袍,穿出去风光风光,得一个面官不跪的特权,做生意时有这么个名号是十足的尊荣——百姓们不认得几个官,胡乱称呼他们为员外郎、大官人。
    京城、河北、山东内陆的豪绅远道而来,他们恰恰是有钱拜神、却没钱在海边买船的大富人,为了运送福箱上庙岛,许多富人都租用了疍船。
    可这前因后果中间缺了好几环。
    唐荼荼拧起眉:“从蓬莱出海至庙岛,船行三四个时辰,各家员外都派了小厮在船上盯梢,疍民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偷的钱?”
    捕快不满她插话,皱了皱眉,才答:“姑娘有所不知,运福箱的是个大船队,三艘大船打头,上百条小船跟着。”
    “当日正午,船队行至鹊嘴尖子时,海上刮了股邪风,起了一丈高的浪。几条大福船稳稳当当地趟过去了,小福船却扛不住风浪,各家盯船的小厮谁不怕死?只能踉踉跄跄在鹊嘴尖子上了岸。”
    “几十条疍船竟全趁乱跑了,喊也喊不住——到浪停了也没回来,有大半天不见踪影!”
    “至次日黎明,这些疍船才上了岛,交还了福箱,因为他们是最后到的,箱子全摞在院里。再到前天晌午,风吹出来一地纸元宝,经由大官人和各家小厮指认,被调了包的箱子就是放在这些疍船上的,几十箱金银细软粗粗一算,三十万两,只多不少。”
    “这些臭咸鬼好生缺德,偷了供神银,竟拿纸元宝糊弄!箱子轻飘飘的,可不风一吹就倒?”
    “我们抓了八个带头挑事的,审问了一日,竟没一人认罪,个顶个的嘴硬!岛上的疍民越聚越多,反了天了。”
    唐荼荼看着这捕头说话的样子,渐渐遍体生寒。
    她这一路,不止一次听到疍民被骂“臭咸鬼”,起初以为是疍民偷偷贩盐,后来问过了,才知道这外号没那么讲究。
    “臭”是因为疍民的破布衣裳上糊满鱼油,不经提纯的鱼油是劣等油,一旦氧化变质,味道奇臭,这油吃久了,人会从里到外散发出死鱼似的腥臭味。
    没淡水,不洗衣,黑垢能结一指头厚,糊在身上的海水蒸发完了,衣上会留下一圈圈的盐渍,“臭咸鬼”由此而来。
    可这些都不是她恼火的理由。
    唐荼荼对着疍民一方的证词,咬牙质问:“起浪时,那些刁仆不许疍民上岸是不是?他们怕丢了船上的财宝,把疍民逼进了海里,是不是?”
    庙岛周围有群岛稀稀拉拉地环绕着,鹊嘴尖子便位于其东侧的长岛上,尖得像个鹊嘴,这段航线在后世叫“长山水道”。
    黄海的海水涌入渤海时,水道被辽东和山东两个半岛逼得骤然束窄,水流速本就快,一有风就起浪。
    可什么叫“几十条疍船全趁乱跑了”?一丈高的浪,足够把人从头到脚埋了!但凡海民,谁会蠢到迎着巨浪跑?
    她见过疍民有多惜命,穷到根上也要讨生活,而疍船是什么?十几块木板、两张烂油布,钉钉补补就是船,哪棵树上劈不下点木板?疍民怎会把一条烂板船视作身家性命?
    分明是小船的锚头顶不住浪,那些仆役又不许疍民弃船上岸,眼睁睁看着疍民被巨浪连人带船地卷走,出了事了,竟编出这样一套托词!
    而捕头偏听偏信,只信了奴仆的话,对疍民这方的证词充耳不闻。
    唐荼荼压不住声音里的愤怒。
    “那些大地主,运福箱的一路都派着人盯梢,到了归还时,反倒没一人开箱验验里边有没有少东西?大前天清早归还的福箱,前天晌午才发现箱子空了,中间一天半,福箱经了几道手?”
    “你说箱子被调了包,里头的金银细软都去了哪儿?这片海上各个大岛小岛都住着人,疍民把东西藏哪儿了?”
    “空了七十六个箱子,价值三十万的金银细软,我姑且刨掉细软和极少量的金,粗算银子为二十万两,那是多少?两万斤!装大箱都得几十箱才能装满!他们那半日又要躲浪,又要藏金银,又要叠几十箱纸元宝?真是好忙!”
    “姑娘,这、这……”
    捕头被她逼问得露出惊愕神情,膀大腰圆一个老爷们,竟局促地现了结巴:“当日的事我没亲眼得见,回头得再审审……”
    唐荼荼更逼近一步:“你要审谁?怎么审?严刑逼供还是如何?我不学律法,却也知道抓赃讲究人赃并获,如今疑犯不认,赃物不在,人证一个也无,你要审谁?疍民嘴巴硬,你们就屈打成招?”
    “茶花儿,你浑说什么!”公孙景逸拦了她一把,这一分心,他可算是止了吐。
    院外,一行人匆匆而至,看面孔是山东的文官,都穿着五六品的补子袍,身边的副手训练有素,一进了院,飞快接管了各个牢房。
    “登州通判大人到,闲杂人等退避——!”
    那通判背着手,在小官的簇拥下进了门,瞧见院里唯一一个姑娘,微微笑道:“小姑娘好厉害的嘴。只是此案惊扰了按察使大人,老大人明日清早便会亲自上岛查案。”
    说完神色转冷,肃容道:“诸位听着,今日务必镇压叛乱,重开庙门。”
    一直支使不动的蓬莱兵在他的命令下动起来了,整装后朝着娘娘宫前进。
    “州官也来了……”
    杨巡检锁着眉头凝视了会儿,苦笑道:“公孙,咱们还是回程给你爹报信罢,这不是咱俩能沾手的案子。”
    公孙是一刻也不想在这鬼地方呆了,他没找着地方沐浴,只换了身衣裳、擦了擦头发,除了臭还是臭,苍蝇就没离过身。
    一听杨巡检这话,立刻点了头:“好,咱们回程,把大船给蓬莱兵留下,咱们换条船回。”
    唐荼荼噌得转回身来:“你们要走?你们凭什么走?”
    “茶花儿你犯什么轴,你我在这留着有甚么用?你没听到臬台大人明早就来了吗,那才是能主持大局的人。等把嫌犯抓起来,府台那头自会派高官过来审案,是不是他们偷的自有定论。”
    杨巡检应声点头。
    一个校尉,一个巡检,正事当前连声屁也不出,竟还能说得出这话?
    唐荼荼出离愤怒了。
    “等到那时就迟了!定性成‘持械造反’的,州官不必上报朝廷便能就地格杀反民。这几百疍民抱团来给同伴出头,又是外乡人,一旦与本地兵起了冲突,得死多少人?”
    她不认识那姓杨的,话只冲着公孙景逸说。
    “臬台审案?这些疍民没上过学,没念过书,连句囫囵话也说不出!你让他们写诉纸给自己翻案,跟富绅对薄公堂?你是逼他们去死吗?”
    “公孙景逸你听清楚,但凡我一个女人站这儿能有半点威严,我绝不与你多费半句口舌,可我没有——这些疍民漂在天津的领海内,就是你治下的民,穷的是民,富的是民,衣不蔽体的是民,脏臭的乞丐也是民,就算糊你一脸烂马粪,他也是你的民。”
    她扫了那绣花枕头杨巡检一眼。
    “今天不论是不是疍民偷了这三十万两,不论上公堂还是进刑牢,你们都得站这儿跟到底。”
    第316章
    同行人全惊得失了语。
    尤其是公孙家的仆役,见惯了茶花儿姑娘在自家少爷面前笑盈盈、软绵绵的样,可眼下她气势凶狠的,几乎是指着少爷鼻子骂他窝囊废没担当。
    “你……!”
    公孙景逸颔骨猛地收紧,咬着牙狠狠瞪着她。被心上的姑娘这样指名道姓骂,谁也受不住这个,心中那把火径直往头顶冲,烧得公孙又羞,又窘,又怒。
    有那么一瞬间,唐荼荼几乎以为这锦绣堆里的少爷会跟自己动手。
    可他没有。饶是眼神狠得要吃人,公孙脚下却扎根一样站在这儿,没挪一步,转头朝着那一群山东官吼了声。
    “孙通判!此案事关我天津城的治安风气,不敢大意,敢问大人要从哪儿查起?我与杨巡检从旁协助,为大人分忧!”
    到底是少年人,孙通判叫他这冷不丁的一声吼惊得心悸,见这霸王虎横在面前,看袍服,不过是个武散校尉。
    孙通判耐着脾气没发怒,侧耳听身边小吏言语了两句,便知道这是什么人了。
    京畿与山东,人事儿两不搅,就算是公孙氏的重孙,他祖宗老太爷手也伸不了这么长——孙通判飞快权衡完了,不冷不热道:“公孙少爷有心替我分忧,自是好的,进来一同审罢。”
    差役鱼贯而入,每间草房里都进了几个人。他们带着刑枷,也带着刑具,鞭声响一阵,停一阵,里头疍民头子的惨叫声却慢慢低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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