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敬磊略微思索了一下,诚恳的跟曹金禹说:“抱歉,禹哥,我最近没有这个打算”
曹金禹没有太意外,他没指望陈敬磊一次就被说服,他今天只是来给陈敬磊传递一个信号:他还有下沉的空间。
再往下走走,会有更多的钱,那些陈敬磊觉得离他很遥远的东西,现在曹金禹把窗户推开,把路给陈敬磊指出来,他让陈敬磊看着,然后告诉他,这些东西以陈敬磊的能力唾手可得。
只要他往下走一走。
他在道上混了十来年,形形色色的人见得多了,这种贫苦家庭出身迫不得已早早步入社会的学生,他还是有些了解的。
在不够穷,不够急的时候,端着读书人清高的架子,扭扭捏捏不愿意豁出去,自视甚高,觉得自己只要没有彻底沦陷,总是跟阴糟污秽有一些区别,干净着的,稍微高贵点的。
等他真的到了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时候,他做的比谁都狠,比谁都绝。
一直在云端架着的人,落到泥里发起狠起来,别人的骨头都能嚼碎。
他不着急。
曹金禹夹着烟,挥挥手:“没关系,小磊,想通了就来找我,大门随时为你敞开”
陈敬磊回到休息室,脱掉拳服,换自己的衣服。
袁承走过来,问他:“禹哥找你了? ”
陈敬磊头也没抬,从柜子里掏出作业,拖过来一张桌子准备开始写作业,坐下时回他:“嗯”
袁承皱眉,抿嘴,半天才蹦出一句话。
“你不该在这里的”
陈敬磊顿了一会儿,抽出物理卷子,刷刷刷的开始写。
不该在这里?
那他去哪里?
放学就去餐馆里刷盘子?
一个月五百,扣掉他平时吃饭花出去的钱,还能剩下多少。
一百? 还是两百?
每个月两百块,要攒到什么时候他才能离开寄居着三代五口人平房,什么时候可以离开垃圾山,什么时候可以离开他肮脏龌龊不堪的原生家庭。
就算他一个人打三份工,一个月也只有一千块钱。
太少了。
他想要的生活,只有一千块是不够的,远远不够。
何况,还有乔温温,他要带乔温温走。
陈敬磊写卷子的速度很快,这些题对于他来讲,难度很低,他拿起数学卷子继续写。
抬头的瞬间,他从柜子上挂着的镜子瞥了一眼身后。
劣质香烟缭绕出来的烟雾,环绕在休息室上空,整个屋子乌烟瘴气。
几个相熟的人,凑在一起,大声讲着低俗黄色笑话,调侃白天在街上偶然擦肩而过的陌生女性身材,讨论隔壁巷子按摩房和出门左转发廊里的小妞哪一家更带劲,分享洗脚城新下海的洗脚妹笨手笨脚把他咬的很痛。
还有人在高声吹嘘自己的横行霸道,夸大其词的描绘着他说出去的话是多么的掷地有声,出门在外人人都要给他三分薄面。
人声鼎沸,不时还爆发一阵大笑。
陈敬磊移开视线,准备继续写作业。
突然,他看到一个人,站在最里面柜子的旁边。
他大概是以为没有人注意到他,此刻正在认真的低头数着手里的东西。
陈敬磊聚精会神,仔细的看着他。
从这个角度,正正好好可以从镜子里清清楚楚的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看样子是一个刚刚赢了格斗赛的拳手,还没有换衣服,浅灰色的衣服上星星点点,红褐色的,应该是血。
右手的大拇指以一个奇怪的角度耷拉在手上,估计是断了,跟着手的动作晃来晃去,像是一条坏死的软肉。
断掉拇指的男人此刻正叼着烟,眉飞色舞,左手攥着一沓子钞票,右手的食指别扭的一张一张点。
陈敬磊咽了一下口水,跟着男人一起数。
二十,三十,四十...
好多钱。
一共六千块。
陈敬磊呼吸一滞,眼睛里流露出炙热的,原始的,急切的渴望,他搁下笔,一动不动,死死盯着镜子里男人手里的钱。
六千块,一场就能有六千块。
如果他去打,他不贪心的,他赚够十万块就行,只要十万块,他现在有两万多,六千一场,只要打赢十二场...
十二场...
禹哥说他很有前途的,说很看好他...
陈敬磊呼吸急促,双目猩红。
忽然,袁承拍了拍陈敬磊的肩。
陈敬磊收回目光,转向袁承。
“五分钟,带你去个地方”
袁承带着陈敬磊来到俱乐部背面的小巷子里。
俩人贴着墙根,不同于俱乐部前门所在的红灯区灯火阑珊,人声鼎沸,俱乐部背面非常安静,人烟稀少,只能隐隐听到从红灯区传来的吵闹声。
陈敬磊率先开口:“承哥,你是有话跟我说吗? ”
袁承靠在墙上:“等一会儿”
好,那就等一会儿。
俱乐部后门“哐”被推开,俩个人一个在前一个在后,搬着一个白布裹着的长条东西出来,俩人边走,边语气猥琐的商量着待会儿去哪爽快爽快。
俩人见到陈敬磊和袁承,有些意外,但是也没有多在意,随意的叫了一声“承哥”“小磊”。
袁承冲他们点点头。
白布裹着的长条东西被往大卡车上一丢,俩人晃晃荡荡的推开后门,回去了。
袁承走到大卡车旁边,掀开白布,示意陈敬磊过来看。
陈敬磊走过去。
一个死人。
衣服上面全是血,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地方,血肉模糊,膝盖处的骨头暴露在空气中,弥漫着血液凝固后的腥膻。
苍蝇围着尸体,嗡嗡嗡。
像是菜市场的猪肉摊。
“这是刚刚跟休息室里数钱的那个人打擂台,打输了的那个”
袁承掏出烟盒,点上,用浓烈的烟草味驱散鼻腔里的味道,他递给陈敬磊一根,陈敬磊接回来,衔在嘴里。
袁承“啪”摁打火机,给陈敬磊点上烟。
“你还小,你只有15岁,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要想着走捷径”
他看着陈敬磊。
身姿挺拔,容貌出众,青涩的脸庞上隐隐带着戾气。
一种被生活摧残而滋生的戾气。
真的太小了,只有十五岁。
这样的年纪,本该是在家里叛逆的躲开父母的唠叨,在学校里欠欠的跟同学拌嘴,跟老师斗智斗勇耍小聪明逃避作业,抓耳挠腮讨好暗恋的女同学。
该是有大好的时光去挥霍,去为了不值一提的小事而迷茫矫情强说愁。
不该是现在这个样子,在深渊的边缘犹豫着要不要掉下去试试。
袁承文化程度低,初中毕业就出来打工,他没法量化陈敬磊的学习能力,他甚至都看不懂陈敬磊的作业,但是他知道,陈敬磊写卷子写得很快,提笔就写,从开头写到末尾一点都不卡壳。
写得很快,就是会吧。
一直写得很快,就是全部都会吧。
这是能考上大学的水平吧。
不应该,他真的不应该待在这里。
十五岁,才跟自己的表弟一样大。
陈敬磊喷出一口烟,他在烟雾里看着对面袁承的脸。
“我知道了,谢谢承哥”
又有一个白布裹着的人被从后门抬出来扔到卡车上。
陈敬磊跟在袁承身后,即将跨入门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停在路灯下的卡车,笨重的机械大块头,冷冷清清的杵在那里。
白布在路灯照射下泛着冷光。
陈敬磊扭过头,跨过门槛,关上后门。
六千块。
小学语文课本上讲,生命是这世界上最宝贵的,是无价的,每个人都要爱惜自己的生命。
可是,真的到了卖的时候。
一条人命,就值六千块。
或者说,他们这样的人,只能换六千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