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斐钰家的小孩,舒窈又来了精神,笑眯眯点头道:“正是呢!我刚见到她时小小的,还不到我的手臂长,生了一双圆圆的眼,见了谁都笑!讨喜极了,弄得我都想生一个了。”
敏若扬扬眉,笑了,“你现在生?舍得吗?”
倒是不太舍得。
研究正在关键时刻,她主持的火器制造坊的研究主力就是她,此刻若是有妊在身,难免会影响到研究的进度。
“我也不过是说一句罢了。”舒窈叹了口气,先不想远在天边的小娃娃了,如今就连近在眼前的芽芽,她都扒拉不到手。
舒窈忧愁地道:“什么时候才是到时候了?”
敏若拍拍她的背示意她坐直,一面道:“明年吧。你放心,芽芽喜欢这个,她想做,无论是我还是你十哥十嫂都不会拦。如今你把芽芽的心都勾去了,还差这一年吗?”
舒窈嘟囔道:“那可说不准,没准芽芽就被十哥带得喜欢上种地了呢?研究稻子我觉着也怪有趣的——不成,我得快准备些手札出来,再多去找芽芽说这些事,怎么都得把芽芽的心往我那边栓牢了,不能叫十哥再勾走!”
她说着,就来了精神,敏若心觉好笑,摇头不想理她。
安儿可不知背后有人怎么念叨他呢,在庄子上查看田土的时候连打了两个大喷嚏,还以为是洁芳和孩子们想的,心里得意极了,又不免归心似箭起来。
今日才发现,没有媳妇在身边,只能独自干活的日子是这般难熬!
忽略了跟着他出来的得力助手们,安儿直起腰身环顾四周,分明只少了一道倩影,他却仿佛心里也跟着缺了一块似的,不禁长长叹了口气。
而后的一段日子,安儿发现不知为何,十二妹对他也不殷勤了,见面不再跟他套近乎,而是恨不得时时刻刻都拉着他女儿的手谈天说地——还不让他听。偶尔他若是进去送东西,还防贼似的看他——实在是奇怪得很。
安儿琢磨了两日,也没想通他这一贯不按常理出牌的十二妹究竟想做什么,若是偷听妹妹和女儿谈话,似乎还不大好意思,思来想去,险些将主意打到敏若那边了。
还是洁芳看出他的疑惑,这日舒窈又来了,拉着芽芽说话。
厨房做得了新的酥糖点心,安儿刚要给她们捎去,洁芳徐徐起身,拍了拍安儿的手,“等会我送进去,你等着吧。”
安儿听懂了,立刻点点头,跟着洁芳来到芽芽的院子里,婢女自然进去通传,洁芳接过侍人捧着的点心入了内室,便是许久未曾出来。
安儿在外头抓心挠腮地等了许久,才见洁芳与舒窈挽着手出来,舒窈满脸带笑,道:“多谢嫂嫂送来的点心,瞧着就比外面的好,跟娘娘那的倒有几分相似。”
洁芳脸上也带着微微的笑意,目光柔和地道:“正是额娘那讨来的方子,你吃着若喜欢,走时只管带些去。”
舒窈忙不迭地点头,又见安儿在庭中等着,便冲他道了个万福,唤“十哥”,才转身回了屋子里。
安儿看着鲜见的对“旁人”也面、眼俱笑的洁芳,心中茫然更重,“怎么了这是?”
“走着说吧。”洁芳笑了笑,顺手拉住他的手,二人走出了芽芽的院子,又慢慢走到田地间,此刻春柳已绿,大地回春,又是一年春日的好光景。
望着那大片的田埂,洁芳心里好像也就安稳了,她这辈子青春韶华都付在这些田地上了,幸而也有了些成果,未曾辜负光阴。
她道:“咱们芽芽,日后应该也能做一个于国于家于民有用的人。”
能于这三者有用,便不算辜负了活这一生;而若能与她姑姑一般堂堂正正地留名千古,却也不辜负这一世女儿身了。
作者有话要说:
1:《金缕衣》
第二百一十六章
朝中越不安稳,畅春园中反而越平静,只是与真正的平静不同,这种平静难免带有一些粉饰太平的意味在其中。
朝中人人都知道,皇上老了。
老了的皇帝,还是年轻时那个能射鹿降猛虎、除鳌拜平三藩的皇帝吗?康熙用废太子和被惩处的八贝勒给出了朝廷宗亲大臣们答案。
他还是。
对他的亲生儿子,他尚且能够下定狠心,朝中的宗亲大臣们,最好老老实实、安安静静地跪伏在他足下,不要妄图以左右皇储或者说——下一任皇帝,来获取权力。
这万里如画江山,唯他为主宰,唯他能掌控。
康熙不掩饰自己的獠牙与手腕,无人敢明晃晃地往他的眼皮底下伸手来,无论背地里有多少安排算计,总归明面上还是清清静静的,一片太平和乐之象。
敏若不想去理其下有多少隐晦的算计、和密密麻麻铺开的触角——正如康熙也是一样,但关注这些、掌控这些,已经成为了他们的本能。
在康熙势力的动作之下,敏若安静地蛰伏着,默默观察着一切变动,这一局中的观察者并不只有她一个,但无论拼耐心,还是凭先机,敏若相信,她都不会是最终的输家。
她从来都有数不清的耐心,也在这一局中、在紫禁城里,占据了太多先机。如今,还不到它们登场的时候。
蛰伏,唯有蛰伏。
养乐斋中,一如既往的岁月静好。
近日安儿已经动身北上,芽芽的身体也有了更多的好转,来园子里的日子逐渐增多,也常常带着弘杳来。
弘杳今年周岁已有六岁了,早已在安儿与洁芳的教导下启蒙,安儿也通过瑞初的路子为他延请来一位可以跟随南北行走授课的先生,如今就在庄子上住,先生教授的学识很散漫,弘杳正学四书,却也能信口扯出一些天文地理,甚至西方的数学物理,拉丁文和罗刹国语说得磕磕绊绊,总是皱巴着一张小脸背单词。
芽芽是在微光学出来的,微光的课程其实远比弘杳接受的要深、广,不过有许多都是选修课程,因而对弘杳学习的这些,芽芽也并非全知全能,反而是在敏若身边混的时间多了,学到许多颇为新奇有趣的知识技能。
畅春园逐渐成为了弘杳的“避难”天堂,他每每带着先生留下的难题来抱佛脚,舒窈碰到过两回,轻嗤一声,表示:“你们也就是赶上好时候了,若是我们在永寿宫就学那年头,你这态度,抄书不把笔毛写散了。”
弘杳闻言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敏若白她一眼,道:“你唬他做什么。”
没等弘杳松了一口气,她已淡淡地说出下一句,“内务府每月不是供应你们十支湖笔吗?难道还不足用?”
舒窈立刻明白她的用意,眼珠一转,笑眯眯讨好地道:“倒是勉强够用了,只是那笔废得勤,我还听到底下有人抱怨,说我们这些公主用笔跟吃笔似的,一点不知道节俭。他们哪知道在您手底下学习,一本书动辄抄数十遍的痛啊!”
此言一出,弘杳的眼睛立刻又大了一圈,简直都要瞪开了,洁芳没忍住,唇角微微往上一扬,芽芽叹了口气,将葵花籽皮一扔,拿帕子来擦擦手,一边对弘杳道:“可听到了?往后可跟着先生好好学吧,不然我们便将你留在玛嬷身边学!”
弘杳忙将脑袋摇得拨浪鼓一般,蓁蓁这会进来,便撞见舒窈在炕上忍笑,敏若和芽芽平日也常是笑吟吟的,还不算什么,可洁芳唇角竟然也难得地上扬着——这便奇了。
她不禁生出几分疑惑,看了弘杳一眼,正碰上弘杳指天发誓保证日后“三更灯火五更鸡1”一刻不偷懒地奋进学习,更是满头的雾水。
舒窈只管笑,见她进来,顺手拉她道:“五姐快过来!”蓁蓁问“怎么了这是?”也无人答话。
还是敏若算个“正经人”,呷了口茶看她一眼,随口道:“说话呢,你怎么这会过来了?”
言罢,又看向弘杳,伸出一指点点小子的额头,道:“你呀,无需你如何奋进不偷懒,只要你稍微老实些、少施展点精力,就够你阿玛额娘省心的了!不怕了,玛嬷是那么凶的人吗?错了才罚,你姑姑她们学习时,若做得好了还有奖赏呢!”
舒窈被她眼角余光扫了一下,忙出来帮忙作证,并细数各种奖励,从各种小玩意到精致零嘴,对点心零嘴的口味着重加以描述,把弘杳馋得口水直流。
敏若无奈摇头,再次点点弘杳的额头,轻描淡写地将小孩的注意扯了回来,“你都是大孩子了,在外要多替你阿玛额娘分担,照顾姐姐,知道吗?——好了,玛嬷叫乌希哈姑姑做了肉干,你去瞧瞧做好了没?若是做好了,你带回来咱们一块吃,好不好?”
听到“肉干”两个字,弘杳眼睛一亮,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给这一排长辈挨个行过礼后,带着嬷嬷蹦蹦跶跶地出去了。
小崽走了,敏若方瞥了舒窈和芽芽一眼,“你们两个——”
舒窈冲她讨好一笑,芽芽仍是笑眯眯的样子,眼儿弯弯似月牙,眼眸明亮,清澈动人,她过来挽住敏若的手臂,娇声道:“玛嬷,那不是您示意的的嘛!”
在稍微能够自如行动之后,她便在安儿和洁芳的安排下正式礼拜三师并受箓,也算是对得起康熙早早赐下的那个道号了。
她的“道观”就修建在康熙赐给她的庄子上,到底不好薅太多内务府的羊毛,安儿没得寸进尺再要内务府拨款,只向康熙请了允许引活水入园的旨,然后便请人画图纸开干,与其说是一座道观,不如说是要修建一座供芽芽休闲安养的别庄。
不说奢华奇丽,却称得上清幽宜人,坐落在山水之间,是一处似乎能供人避开世间喧嚣与世事烦扰,清修一生之所。
总得来说——够芽芽住到老了。
也算是个出世之人了,然芽芽嬉闹撒娇一如往常,平日里笑眯眯的活像一罐子蜜糖,温和娴雅起来也全然一副大家风范。训起弘杳来柳眉一竖,看不出半点飘然欲仙的风采,反而满身气势逼人——与瑞初生气的时候至少有八分像。
康熙撞见了一回,半是好笑地对敏若道:“那位守静道长别是看错人了——安儿家这孩子可实在半点世外之人的样子也不见。”
敏若还能如何?唯把芽芽拉进来当场叫她背了两篇经而已。
经也不是免费听的,康熙听完了愣了一会,沉默地抬手,叫人翻出两本旧年各道教名山献上的经文赏给芽芽了。
虽然不“仙”,但经背得是真溜。
总之,芽芽这家半出半不出的,画风十分奇特,除了偶尔兴起会穿上道袍挽起头发来溜达溜达,早晚诵个经、偶尔打个坐,平时看起来和从前都并没有差别。
舒窈从前是见不到有人比她更会在敏若跟前撒娇的,但一来芽芽是小辈,二来这又是要拉拢的“宝贝”,因而她按捺住自己的冲动坐稳了屁股,跟敏若她们说话。
蓁蓁是为了事来的,本来心里有些急,见到方才那一幕,那股急意忽然就被镇压下了,她从舒窈口中听了事情的全程,不禁哈哈发笑,对芽芽道:“你这个小机灵鬼啊!五姑新得了一对玉钗,觉着很衬你,回头使人给你送去。”
从敏若那开始,随手给小辈塞小礼物已经成为了她们的一众习惯,芽芽早已习惯了,落落大方地了道谢,并表示蓁蓁要的书她都整理完了,蓁蓁随时可以去取。
瑞初与蓁蓁她们姊妹间似乎已经形成了一种默契,都知道芽芽以后是要跟着舒窈的,但如今芽芽还没正式归舒窈管,她们两个便习惯将一些小事交给芽芽处理,也算是一种锻炼,不过这段日子芽芽一直在休养,这种锻炼就变成了学习。
生有涯而学无涯2,整理书籍、从中汲取知识,无疑是一种好的学习方式。
蓁蓁笑眯眯摸了她的头一把,几人又说了几句话,敏若见她面色不对,便交代洁芳:“你带着舒窈和芽芽去瞧瞧弘杳怎么还没回来吧。”
其实她叫弘杳去取肉干,就是让乌希哈用小零嘴把弘杳拖在外面的意思。
洁芳会意,点了下头,敏若又道:“如今槐叶正好,晚膳吃冷淘凉面,摆在延英楼二楼里吧,推开窗能看到园子里的景。等会你们再去延英楼布置布置。”
洁芳又应了一声,舒窈道:“娘娘您就放心吧!”
她知道敏若定是与蓁蓁有正事要说,应得信誓旦旦,敏若看她满脸写着“可靠”的样子,忽有些想笑。
殿门一合,仿佛就是另一重天地了。
蓁蓁面上的笑意褪去,带有一点忧色,低声道:“文会过后,忽然有人在新学上做功夫,推波助澜想要将新学做成反清复明的学说——”
她说着,用尽几十年的修养才控制住自己没问候幕后之人的祖宗。
反皇权专制的在野学说怎么能够发展到反清复明上面,她是真没想到——这些年新学逐步发展,为了保证新学不在没有茁壮长成之前就被朝廷的手笔狠狠摁灭,他们行事一直非常小心,遮掩严密,唯恐先被打成“妖言惑众之论”然后被直接摁灭。
一次学说发展受到打击倒是不算什么,但折损人手事情可就大了。
为保万无一失,他们行事一直小心谨慎,哪成想就是在民间才没逃过有些有心人的耳目,在背后推波助澜,竟然借机大肆宣扬反清复明。
那位发须皆白的朱三太子早年被朝廷找到后砍了头,朱明皇室“正统”只怕都已被铲除干净,那此刻在民间为反清复明造声势的,究竟都是些什么人呢?
蓁蓁眸光冰冷,敏若倒是轻笑了一声,然后问:“瑞初呢,她怎么想的?”
“瑞初很镇定,信里还叫我安心,但我如何能安心?”蓁蓁眉心紧蹙,“若是此刻新学就被官府发现了踪迹——那后果不堪设想!”
为了隐藏踪迹,他们的活动一直局限在偏僻而官府难以控制之地,早年为了掩人耳目,甚至还故意在山东一带活跃过,然后清谈辩论被“压制”下从此销声匿迹,障眼法重重布下,也只是为了保证发展能够顺利而已。
若是此番处理不好,真被有心之人卷着反清复明的浪潮推到明面上来……后果不堪设想。
蓁蓁心里一团乱麻,长长吐出一口气,揉着眉心抱怨道:“自知道此事起,虽知道瑞初定能处理干净,但我还是心中难安。一边联络朝中做京中的布置,一边向塞外给他们安排退路,偏这一阵我额娘也不安静 ……”
她抱怨的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敏若维持着垂眸饮茶的动作一动未动,蓁蓁稍微安心,又低声道:“似乎是十四又和她说了什么,这两年沿海一带海盗频出,南洋那边也并不安静,十四有心想要攒一攒军功去。”
可她哪里肯在这个时节把人往水师里插。
自那年胤礼之事后,康熙不禁废了德妃,对十四阿哥的态度也趋于冷淡,想要让十四阿哥入军中积攒军功、收服势力,便只有叫蓁蓁从中运作。
可蓁蓁不愿意。蓁蓁不愿意,乌雅殊兰气她不知提拔弟弟,自然又与她闹得很不愉快。
两相交杂,蓁蓁这会心境能平稳才怪。
敏若看了她一眼,目光平和如一汪清泉,莫名地叫蓁蓁的心绪平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