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沙发上,阴间使者脚对着落地窗,看向外头圆圆一轮满月,抿了抿嘴,两隻脚掌下意识晃动起来。
按照他的构想,柳道镇应该要逐渐被他的真诚打动,进而愿意与自己进行非必要性交谈——诸如「让开」、「安静」、「我在忙」以外的任何谈话——,而在聊天时他可以探寻出男人心底深处隐藏的心愿,替柳道镇完成后就可以结束这趟人世之行,回去色调阴暗人情却温暖的地府。
但事实上,作战在这几天内几乎是毫无进展——辛佑梨完全无法理解男人到底为什么能无趣到这地步,自己都拼命拋梗发起话题了,柳道镇还是有本事生生地把天给聊死,不是句点自己就是拿无法反驳的话堵住后续对话,让他老是在男人回房间后鬱闷地在沙发翻滚发洩。
可是,就在今天早上,他好像让情况变得微妙了。辛佑梨出神地望着天花板想。
週一那会,他让职场霸凌的老任吃了不少苦头,还以为多少能让那秃头男收敛一点,可过没几天的一早,小山般高耸的新资料就又被扔到柳道镇桌上,中年男子依然用他那副虚偽笑容和语气说着同一句「拜託你了」。
既然知道麻烦,就别一直丢给别人啊?在一旁目睹全程的阴间使者不爽极了,正准备尾随老任去他座位再搞搞鬼,手又被男人给拉住,柳道镇待中年男子走远后才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不用管我。」
青年怒火原本还只有半个人高,听他这么一说,顿时窜成滔天烈焰:「说什么啊?柳先生,现在您的命是归我管的!」
这说法不怎么精确,但也不算偏离太远——既然李判将勾走柳道镇魂魄,替他找出心愿并实现的任务交给自己,那辛佑梨就不能对他面临的遭遇视若无睹。
再说了,他本就是做不到作壁上观的类型,在地府里偶尔路过奈何桥看见有鬼魂耍赖不喝汤时他还会凑上去劝几句呢,要辛佑梨眼睁睁看着柳道镇被老任那伙人一路欺负到离世,那还不如让老任一路请假到柳道镇死后,省得自己看了心烦。
头一回看他发那么大火,柳道镇明显怔住,抓着他的手却没松开:「……」
「你是沙包吗?」辛佑梨越想越不高兴,用空着的手比划那叠文件:「这么多工作!都是别人丢给你的,你做好以后他们又掛上自己名字交出去,柳道镇你是不是笨蛋!」
他气得不轻,连敬称的「您」也忘记用,眼眶都因为怒意而发红:「虽然你就快过世了,但至少活着时别这么难受吧!」
不知几年没有近距离面对这种场合,柳道镇一时竟然反应不了,幸亏时间还早,不少职员都还在茶水间或走廊处摸鱼,没什么人注意到他悬在虚空的奇异手势。
一通发作后,青年稍微冷静了下来,黑着脸甩开他牵住自己的手掌:「你不要我帮忙就算了,反正是你的人生。」
柳道镇都不在乎,他干嘛当成自己的事情一样生气?看起来就像自作多情的傻瓜一样。坐回电脑椅上的辛佑梨抱着膝,将自己护住,决定今天都别和男人说话以表达愤怒。
「……」
不知过了多久,脚麻的阴间使者放下双脚,开始气呼呼暗忖待会柳道镇和他搭话时要如何回应。
思考的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等辛佑梨想出该怎么自然回话时,外头已是晚霞漫天,他悄悄朝柳道镇那头看了一眼,而后努力忍住开口的衝动,扁着嘴顽强地等对方先说话。
我都为他气成那样了,好歹也说句「谢谢你关心我」吧?期间辛佑梨又是拿出公务机看影片,又是打开生死簿缮本盯着黑雾发呆,却迟迟没等到男人任何表示,眼见时针已经走到九点整,心急如焚的阴间使者决定委屈地稍微放下身段,给柳道镇,也给自己一个台阶下:「要走了吗?」
虽然从跟来上班的这几天看来,他深諳柳道镇绝对不会扔下未完成的工作离开,可如今能突破僵局的也就这句话了。
「——走吧。」
出乎意料,似乎就在等着他这句话,男人储存档案后关机站起身:「回去。」
「……不是还没写完吗?」柳道镇的反常让阴间使者不安起来,瞧了瞧一片漆黑的萤幕,又看看已经拎起包准备下楼的男人。
「这没那么急。」难得有这耐心和他解释,柳道镇提着公事包往外走:「明天再处理。」
……好像不大对劲。直到飘上了车,回到柳道镇家里,听着浴室传来的淅沥声响,阴间使者还是有些呆滞。
对话是成立了,可现在好像比自己单方面热情聊天的情形更尷尬。青年翻过身,将脸贴在沙发靠背侧,神情恍惚。
为什么今天不留下来加班啊?这几天里日日都是接近凌晨才离开公司,到了后半夜都在打盹的辛佑梨没力气说话,就只能在椅子上呆呆地盯着目标发傻。柳道镇似乎不明白何谓劳累,敲打键盘的手速度一直均匀迅疾,没有慢下来过,过度规律的清脆声响好几次都让阴间使者几乎昏沉沉地睡过去。
他说过自己是靠安眠药才能睡着的人吧?为什么呢?年纪还轻,又是大公司的工程师,有着一台进口车代步,自住房也在同龄工薪族水准之上,理应是人人称羡的年轻精英,但从初次见面起,柳道镇就表现得对人间没有半点留恋,巴不得快点死去,还有着严重到需要靠药物克服的失眠症状,甚至对旁人的排挤欺侮毫无反应,只是消极地照做根本不在合理范围的交代任务。
这很不合理。
是生病了吗?辛佑梨想。这么回忆起来,柳道镇的冷漠也许并非出于自愿,而是无法控制的结果?那今天自己对他发那么大脾气,是不是太过份了?
让人焦虑的疑惑碳酸饮料气泡般不断涌上,辛佑梨苦恼地抓过沙发附的抱枕,抱在怀里一阵蹂躪。
所以,是不是该查查怎么说服柳道镇看医生?眉间皱摺几乎能夹死飞虫,阴间使者下意识地又捏了捏抱枕。
但既然能取得安眠药,男人应该已经求医过了吧?看过医生也无法改善症状的话又该怎么办?阎王李判他们会知道解决方式吗?
深感自己头一回出任务就碰上了难度最高的棘手目标,辛佑梨紧蹙双眉,扁着嘴深陷在无尽苦恼中,由于过于入神,他没注意到柳道镇已经冲好了澡,却没像以前一般直接回房,而是坐到对面沙发上:「要睡了?」
阴间使者一个激灵,扔开抱枕坐起身:「还没!」
竟然主动搭话了?虽然是一直期盼的事情,但莫名其妙地就成了真,比起有所进展的高兴,反倒是惊恐佔了上风。
振作点吧辛佑梨,你才是把对方性命掌握在手里的那方,紧张什么?意识到这点,青年挺直了腰,装模作样地轻咳一声:「柳先生有什么事?」
大概又是要催我赶紧拘他的魂魄,辛佑梨在心底嘀咕。反正见面以来男人除此以外再也没有对任何事物表现出热切,连早上被自己劈头大骂都毫无反应。
但生死簿的不明黑雾散去前,就算他有多么想拘魂也做不到,这一点柳道镇应该也清楚地很啊?现在这副正襟危坐盯着自己看的模样又是干嘛呢?
「你说要观察我的心愿。」不同于目光飘忽的青年,男人稳稳当当坐在沙发上,双手抱胸,露出结实流畅的前臂线条:「有什么进展吗?」
……还真的绝口不提早上的事情?只有我以为那是吵架,需要好好说开吗?阴间使者乾巴巴道:「目前还没。」
柳道镇根本就不跟他聊天,上班时间都对着电脑,下班后除了吃饭待在客厅外几乎不和自己同在一处,他要怎么观察分析?
「那需要多久?」柳道镇看上去并不意外,只是提出下一个质问:「固执也得有个期限,不是说我得在明年生日前死掉吗?」
「那你就要配合我一点啊。」本就因为莫名其妙需要被困在人间而不高兴,辛佑梨提出抗议:「都不和我打开心扉交流,我要怎么观察?」
「观察本来就是在一旁看着,自行领会。」柳道镇冷淡地往后一靠,看上去像是正和劳方训话的资本家:「我的意思是,既然你无法观察到,那么当时得到的结论就是错误的,妨碍我死亡的黑雾并不是执念。」
柳道镇的想法很简单,既然源头就错了,那么再继续用着同样方针也是徒劳。他从一开始就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愿望,只是青年坚持,他就放任着辛佑梨像黏人宠物一样紧贴在侧,可这么过上几天后,柳道镇发现自己开始不大对劲了。
上班时分神注意工作以外的事情,这在他就业后是从来没发生过的事。一直以来他都认为自己最大的优点就是足够集中,这是男人之所以能够在短时间内完成上级交代任务,并且出错率极低的不二秘诀;可打从爱说话的阴间使者闯入生活开始,柳道镇老是不由自主拿馀光去瞄他——当然,是避开了辛佑梨正兴高采烈试图攀谈的时刻,男人隐密的窥探大多发生在青年低着头看小动物影片微笑,或呆呆看着落地窗外的夜景时。
今天也是如此。一早阴间使者就为了老任那傢伙和他发火,因替自己抱屈而红了眼圈,最后撂下句狠话,就跟仓鼠一般缩在椅子上缩了大半天。身为当事人的柳道镇一整天都没法好好工作,总忍不住去瞟他,在被同事们欺凌时毫无起伏的内心也跟着七上八下——虽然脸上半点看不出来。
他要气多久?为什么不看小动物影片了?以后不打算在我耳边嘰嘰喳喳了吗?冰块脸柳先生思考着,敲打键盘的速率都跟着混乱起来,不知不觉到了夜里,阴间使者才总算开口,说了争执后的第一句话。
压在头顶上的重负霎那消失,觉得再待下去也没法好好做事,柳道镇当机立断地决定今天不留到凌晨,而是直接回家。
现在他冲了个澡,思绪也比刚到家时明确许多,忖度着这种反常必须及早阻断,于是破天荒地主动找了辛佑梨谈话,想终止他这样从早到晚黏在身边的行径。
反正青年每天一早坐上副驾驶座时总是不停打着呵欠,在公司里看着自己写程式码时眼皮也一垂一垂的,就这样在家里待着睡懒觉,应该更舒服点。
「肯定是执念,只是时间不够长,我还没能发现而已!」对李判的话深信不疑,辛佑梨下意识反驳他:「柳先生才跟我相处几天,我有没能注意到的地方也很正常啊,不能现在就下结论。」
「……」柳道镇沉默片刻,望向他:「我直接点说吧,希望你不要老是跟在我身边,我很困扰。」
这么说应该没问题吧?男人想。反正回家以后还是会见到面,自己只是不想在工作时因为顾着看辛佑梨而推迟进度,也不是完全排斥他——事实上,阴间使者虽然多话,但声音还算悦耳,用词和话题也挺得宜,柳道镇就当成是在听合胃口的电台节目,倒也不觉得被打扰。
听清他的话,阴间使者愣愣地看着男人,良久后忽然起身,向外飘去。
一言不发的反应让柳道镇莫名產生不祥预感,还没来得及思考是不是哪里说得不够清楚,阴间使者就飘了回来:「知道了。我已经申请更换负责柳先生的使者人选,明天会有回覆。」
这才看清他手里拿着公务机,刚才大概是走到外头去联络时常掛在嘴边的李判和阎王,柳道镇难得露出懵然神色:「……什么?」
还能更换负责人?意思是辛佑梨会离开,改由其他人接手自己?
「造成你困扰,我很抱歉。」阴间使者也没有要再坐回沙发上的意思,垂着眼收起公务机:「我是第一次执行拘魂任务,或许有很多做得不对的地方。我有特别告诉李判,请他找位经验丰富的前辈接手,请柳先生再忍耐一会。」
没有严重到要换个人的程度啊……?柳道镇也跟着站起身,伸手想去拉他手臂,低着头的青年却率先一步飘开:「我出去散散步。」
使者移动的速度远超他想像,几乎是眨眼功夫,青年身影就已经穿透大门消失无踪。柳道镇在原地怔怔看着,半晌才放下举在半空中的手,向后坐回沙发里。
「……」说不清的苦涩和后悔蔓延上心头,男人将手肘搁在膝上,扶着前额:「我不是那种意思啊……」
公务机一刻不停地响着只有主人才能听见的铃声,虽然说要去散步,实际上也不知道有哪里能去,最后一路漫无目的飘上大楼顶楼的辛佑梨蹲在墙边,抽抽鼻子接起来电:「李判……」
「佑梨啊,发生了什么事?」不算宽敞的地府议事厅里挤满鬼魂,除去上首的阎王外,无常鬼卒和孟婆们也齐聚在此,地狱犬在李判腿边绕着圈汪汪直叫,被轻踢了一脚后才委屈收声。
「没事,」青年努力隐藏着浓浓鼻音:「要麻烦李判你们了,更换负责人的事情。」
他没想到柳道镇居然讨厌自己讨厌到了直接说出非常困扰的地步。还天真地以为那男人一直没有变脸也没反应是好跡象呢,原来只是忍着等今天一起算帐啊。
李玹当了千年的鬼差,打过交道的灵魂成千上万,即便只是隻字片语也能从中听出不寻常;而他又对辛佑梨再熟悉不过,光是听见并不平稳的抽气声就知道小孩肯定是哭了,只是拼命忍着不愿让他们担心。
「佑梨啊,说说发生了什么事吧。」周围鬼魂们都焦急地盯着他,李玹和当年哄着初来地府的使者时一样,放缓了语调,试图弄清孩子为什么忽然伤心:「不是说好会努力监督目标的吗?怎么突然说要换人?」
「柳先生……目标说,叫我别老跟着他,造成他的困扰了……」虽然已经过去半小时左右,回忆起柳道镇用那张不变的冰块脸说出这句话的情景,辛佑梨还是难过得不行:「我很烦人吗?可能是多话了点,但也是为了想让他跟我说话啊……」
一直在旁边听扩音的少女沉着脸,将一把黑锁甩到桌上:「不如我直接去把那傢伙的灵魂撕碎?」
「别乱来,他没干过罪大恶极的坏事,不能让你去处理。」白衣少年摩挲着手里的哭丧棒,脸色一样难看:「最多只能我去。」
「别闹了,佑梨的目标不是恶人,你们两个都去不了。」坐在堂上的阎锡载头疼不已,黑白无常看上去还是青少年,实际上和他年纪差不多,因为职责是处理恶鬼,出手也素来以狠戾着称。要是让他们动手,柳道镇就没有下辈子可言了:「冷静点。」
他在这头劝导蠢蠢欲动的黑白无常,李玹还在安抚已经开始低声抽泣的阴间使者:「哪里烦了,我们佑梨是活泼开朗。那人不想跟你说话就不说话,还有我们这些鬼陪你啊,对吧?想诉苦了就告诉我们,大家的号码你都知道,随时都可以打过来。」
「办公时间以外,工作时不能接私人电话。」
上首的阎王补充,李玹瞪他一眼,示意趴在脚边的地狱犬去咬他,接着遮住公务机的收音处好避免吠叫声干扰通话:「佑梨啊,再考虑一下吧?这个目标可能态度不怎么样,但也没什么危险性,又一心求死,不用怕节外生枝,适合你磨练。如果之后还是没办法忍受再告诉我,我会找人接替你的。」
晚风颼颼刮过耳畔,不觉间已经一屁股坐在地上的辛佑梨抬手抹去眼眶中的湿意,强打精神向话筒那头应下:「好。」
地府事情多得很,鬼差们偷间也只得片刻。掛断通话后,阴间使者收起公务机,傻愣愣地抱住膝盖,将下頜搁在腿间,迷茫地注视远方。
柳道镇居住的地方是首都,这里又是中心区,放眼望去,目光所及处尽是大片灯海,车流穿梭在一条条高速道路上,宛似萤火攒成的光带,闪烁如星。
……这里住了很多人吧?也许比地府积累千万年的鬼魂还多,毕竟鬼们总要投胎,留在原地的是少数,真正会长久待在地府的严格说来只有他们这些鬼差。
说起来,在地府的日子也已经过去十年了。辛佑梨出神地想。虽然对于成为鬼差前的事情毫无印象,一睁眼就成了实习使者,但忘却过去也没带给他多少不便——套句孟婆常用来劝鬼的话,不是什么事情都得被记住,有些记忆只会带来痛苦,那还不如拋弃之后好好过崭新生活。
地府的鬼魂们都对他很好,自己也过得再舒心不过,刚才通话时听见那端动静就知道大家都因为担心他而聚集了起来,有这样温暖的、彷彿家人般的鬼魂们照顾自己,柳道镇给予的打击又算得了什么呢?
心境倏然开阔,辛佑梨动了动身体,想起身飘回男人家里,才刚立直身子,顶楼的逃生门被人奋力推开,钢製门板打上另一侧水泥墙,吓得阴间使者抖了抖:「谁啊?」
闻声,来人将视线朝他那处移来,在看清惊魂甫定的青年后大步流星而来,在不足一尺的距离停下步伐:「……别走。」
「……咦?」
阴间使者呆住了。
不仅是因为出现在眼前的柳道镇看上去汗流浹背,说起话来气喘吁吁,也因为他直白的挽留话语。
不是说我烦人吗?现在这是在干嘛?
见他迟迟没有回覆,平復气息的柳道镇紧抿双唇,朝前又迈进一些,箍住青年手腕,彷彿怕他下一秒就在眼前消失。
「不要换人。」黝黑瞳眸望进仍写满迷惘的鹿眼,柳道镇的每字每句再清晰不过:「留下来,辛佑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