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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去漳水旁吗?另一个脸蛋圆圆的,眼睛也圆圆的少女轻声问道,曾听阿姊讲起过呢。
    ——上巳节快要到了,主君只要洗一个澡,就会好起来啦。
    ——待主君下了轺车,还会有好多女郎见了便走不动路呢。
    躺在榻上的主君轻轻地笑了。
    他已将死,容颜枯槁,再也不会博得女郎们的垂青,只有身边这几个天真又娇憨的姬妾,有着与年龄相符的稚嫩的头脑,以及令他也为之感动的温柔和忠诚。
    他是不能再在上巳节时,带着这一群姬妾去漳水旁游玩,也不能再得到女郎们欣赏的目光。
    可他有一个很漂亮的儿子,年轻英俊,光彩照人,等他出游时,一定有许多,许多的年轻女郎将香囊掷到他的马前……
    袁绍这样昏昏沉沉地想着,直到身边发出了一些轻微的响声。
    几名年轻的姬妾悄悄退下,有人走了进来。
    许久不见,沮授的头发已经花白了大半,整个人瘦削得像一根竹子。
    但他的目光依旧平和而沉稳,而袁绍见到他之后,忽然觉得刚刚心中的不安渐渐消散了一些。
    就好像那个脚步声也短暂地停滞了下来。
    “有天使至邺。”
    袁绍的手忽然将身下柔软的细布攥紧。
    “谁?!”
    “朝廷的使者,”沮授温声道,“授明公以太尉之职。”
    主公脸上的不安散去,他讽刺地笑了:“刘备疲惫已极,不敢犯境,因此朝廷才欲下诏安抚于我。”
    “不错,”沮授点点头,“主公将大公子召回后,便可安心养病了。”
    病榻上的人微微皱眉,而沮授也不急于继续说服,内室便只剩一片寂静。
    院中有日晷,细细的影像长了脚一般,在寂静中悄然又向前一步。
    袁绍不得不开口了:“我该将大郎召回平原,还是邺城?”
    沮授望着他,“主公欲静心休养,河北诸事自然要大公子来定夺。”
    “三郎……亦可为我分忧。”
    话说到这个份上,称得上图穷匕见,沮授也不再回避了。
    “大公子有过否?”
    袁绍张了张干枯的嘴唇,想了很久,只能不甘地伸出手。
    这位河北雄主轻轻拽住了沮授的袍袖,几乎是用一种不讲道理的哀求声问他:“他平时也是很看重这个三弟的……”
    棠棣之花,萼胚依依;手足之情,莫如兄弟。
    沮授嘲讽地翘起嘴角。
    “举凡父母,总觉得儿子们别无二心,但主公既要他们手足相亲,必先令兄友弟恭才是,”沮授问道,“若弟僭兄位,主公以为其尚有手足之情否?”
    若还能有手足之情,就不会有郑伯克段于鄢的典故了!
    若没有了手足之情,他们兄弟几人,又会变成什么模样?
    袁绍很是犹豫,直到沮授用一个问题问住了他:
    “孝文皇帝立下那样的基业,尚有七国之乱席卷天下,若非周亚夫扶大厦于将倾,不知九鼎又落在谁人手中,主公难道以为而今的冀州,还有两位公子兄弟阋墙的余力吗?”
    室内又恢复了一片冷寂。
    有婢女在门外屏气凝神,一声也不敢出,悄悄给身边另一名婢女使了个眼色。
    那个姿色很是平凡的婢女慢慢地膝行,慢慢地爬出门,然后扶着柱子起身,一溜烟地跑走了。
    有风自后宅起,一路向南。
    待到陆悬鱼听到讯息时,已是半个月后。
    她听到的自然也不是邺城有什么消息。
    邺城的消息管得很严,司马懿日日夜夜在忙着写信打听,毛都要掉光了,硬是打听不出什么来。
    按照冀州世家的转述,整个河北都进入了防守状态,戒备森严,邺城更是重中之重,袁绍府前有士兵日夜巡逻,别说一只猫头鹰了,哪怕是个悄悄从土里钻出来的虫子,那都得被一脚碾死,断然是不能窥看到府内一眼的。
    所以陆悬鱼听到的消息是……袁谭撤兵了。
    他得了小沛之后,很快向下邳进军,没有立刻攻城,而是选择围而不打,这就多少令杨修感到有些疑惑。
    这位天使没打过仗,但有些纸上谈兵的聪明,他见到陆悬鱼后,就彬彬有礼地问:
    “若将军易地而处,如袁谭之位,当如何?”
    “赶紧把下邳打下来。”她说。
    “为何?”
    “刘备……”她立刻改口,“我主公的防线是有层次的,下邳在前,睢阳在后。”
    下邳本身就临河,不然曹操不会掘河来困,事实上掘河对曹操也是个大工程,但他有什么办法呢?河道通畅的前提下,南方的粮草可以运到睢阳和下邳,而这两座城又互为倚仗。
    对袁绍来说,问题不大,他兵多将广,后面有一整条大黄河,怎么运粮运兵都是运,但对袁谭就很不一样。
    袁谭的兵一定是袁绍的兵,袁绍的兵不一定是袁谭的兵。
    所以袁绍爆兵爆粮都和袁谭没关系,他要完成攻打下邳的任务,他就必须自己完成。
    那如果是陆悬鱼,她一定不会和城内的人对耗——耗个什么?天气转暖这事儿不以任何人意志为转移,到时间河道自然就通了,因此城内的人是越守越有希望的。
    除非你给刘备宰了,但那是你爹的功劳,跟你没关,所以围而不攻,等什么呢?
    她刚讲了三两句,杨修就表示他听懂了。
    但陆悬鱼有点不乐意,还是坚持着把她的分析讲完。
    杨修坐在那里,看着就有点坐立不安,很想咬手指甲的样子。
    直到她终于讲完了。
    “所以我也很疑惑,”她说,“大概是袁绍有什么军令吧。”
    杨修终于听完了,推出了一份手书。
    “此为沛人所传书信,”他说,“袁谭围城时不动如山,撤走时却其疾如风。”
    袁谭是怎么撤军的呢?
    说起来很奇怪。
    ……他把辎重丢了。
    陆悬鱼的大军离他还有几百里,哪怕她还有余力,星夜兼程也很难追上,何况她现在困顿疲惫,根本没有余力去追。
    如果是个不知兵的庸将,那可能跑就跑了,但袁谭是个身经百战的武将,不该连她磨磨蹭蹭没有立刻来援下邳的用意都猜不出。
    小沛城受了一场大掠,其中男女士庶死伤许多,消息传出,引得那些曾经箪食壶浆过的沛国人也担心起来——既然袁谭是装出来的仁德,那他归途时不需要再装了,顺手牵羊一路劫掠,不是太正常了吗?
    但袁谭谁也没抢。
    不仅没抢,还沿途扔东西,路边蹲在沟里的老农都能捡到两匹布那种程度的扔东西。
    他行军速度几乎是癫狂的,所有阻碍行军的东西都被扔下了,包括但不限于栅栏、帐篷、笨重的家具、财物、甚至是尚能走路的伤员。
    袁谭一点也不考虑那些伤员被丢在被他接掠过的土地上,会遭遇什么样的下场。
    他日行五十,夜行五十,一天能走百里路,很快就赶到黄河旁边。
    据说他连等船调集也不等,渡河时又有船舶倾覆,死了不少士兵,待渡了黄河,更是过城不入,一路就奔着西北而去了。
    “哦。”她看完书信,点点头。
    杨修快要抓狂了。
    “将军有何见解?”
    “我与他私交不深,”她说,“但看起来……他是很想家了,是个孝顺儿子。”
    杨修彻底抓狂了。
    “将军何其愚也!”他大声嚷嚷道,“此必是袁家有变啊!”
    “哦,”她有点不开心,“那你也不能骂我啊。”
    杨修有点踉跄地跑出帐了,迎面还差点撞上张辽。
    溜溜达达的并州人满脸疑惑地进帐,还转过头又看了几眼。
    “杨德祖何故如此失态?”
    “不知道,”她说,“他骂我,还一脸崩溃地跑了。”
    张辽眉头一皱,似乎感觉这件事不简单。
    “他竟出言不逊?”
    她将那封手书递过去给他看。
    张辽用一只手捞着看完了。
    看完之后,恍然大悟。
    袁谭收到父亲下令要他撤兵的文书时,还是很平静的。
    他仍然表现得温和而纯孝,在向使者打听父亲的身体如何,在得到父亲一切都好的消息后,还设宴请使者吃了一顿饭。
    他是在酒宴后的灯光下反复看着那纸要他退兵回平原的文书时,忽然察觉到了一些诡异的地方。
    首先……那封文书不是父亲所写,甚至不是父亲身边用熟了的文吏所写。
    无论遣词还是字迹,都有一种陌生的感觉。
    这不算什么,他对自己说,经历了一场大败,父亲身边的人有些变动再正常不过。
    但文书是要盖印的。
    军中的文书盖官印,袁绍是冀州牧,因此会盖一个冀州牧的官印。
    但除此之外,他给儿子们写信下令,会加盖一个自己的信印,哪怕信不是他亲手写的,只要他亲自看过后,就会盖上那么一个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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