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娘一边说着一边惦着搪瓷盆子,里面的蔬菜和佐料不知道被翻了多少个面,佐料早已经吸附在蔬菜上面,入味了,但老板娘好似忘了手里面还有个搪瓷盆子,光顾着和颜如许说话。
“……我们刨花板厂虽说不大,但大小也是街道办工厂,我从东北下乡回来托了不少关系才给分配到这个厂,当时给我高兴的啊。我跟我对象就是在厂里认识的,后来结婚又有了孩子,就准备着等我们退休了,就让孩子接班,祖祖辈辈在厂子里头干下去。可是这才干了十多年,我们厂就办不下去了,厂子发不出来工资,我们去找街道,找市委,一层层的往上找,也解决不了我们厂子百十来号人都吃饭问题,家里头实在揭不开锅了,给我愁的啊,天天哭,犯愁这日子以后该怎么过,越想心越窄,想着要不一家人弄点老鼠药一块死了算了。”
颜如许越听越不对劲儿,自己就是个顾客而已,跟这个老板娘也没什么交情。大家要是聊聊天气,聊聊社会新闻拉进一下关系还可以理解,这老板娘怎么开始跟自己痛说革命家史了?
颜如许忙打断她,笑着指指搪瓷盆子,说:“应该拌好了吧?”
老板娘这才恍然,忙将拌好的凉菜倒入油纸袋子里,将袋子递给颜如许。
颜如许从挎包里掏出钱包往前掏钱。老板娘犹豫了又犹豫,还是开口说:“我呀,当时死的心都有了,幸亏我们一位街坊姐妹,介绍我去练了雅功……”
听到这里,颜如许终于明白了老板娘跟自己“交浅言深”的原因,她朝着老板年摆了下手,然后将钱递给了老板娘便带着油纸袋子走了。幸好她钱包里有零毛的也有零分的,不用等着找钱。
走到小区门口,正碰见楼下那位大妈,拎着菜篮子回来,见到她热情的打招呼,没聊几句就问颜如许:“小颜啊,你们年轻人,工作之余也得锻炼锻炼身体,瞧我,今年都六十多了,身体是不是越来越好,我跟你说啊,我身体这么好都是因为练了……”
颜如许赶忙加快脚步,“大妈,我家里还有事,先走了。”
颜如许紧忙忙跑回去,觉得自己快被这些练功的给包围了。
白天在单位里,听了满耳朵王雅妮她婆婆因为沉迷练功,险些把孩子给弄丢了的事儿,路上买个凉菜还险些被老板娘传功,谁想到,回到自家大院里,也没逃得过。
要说气功可以强身健体颜如许是信的,可是能够包治百病可就太夸张了。前两年,气功刚在京城兴起的时候,颜如许还看见一群男女老少在大马路上闭目静坐,每个人头上都盯着个统一样式的小铝锅,面前虔诚,形容淡定,丝毫没有被人围观的窘态,与其说是在练功,倒不如说是在行为艺术。
后来,京城开班了各种各样的气功培训班,也出现了各种各样的气功流派、大师。为了让自己的流派发扬壮大,就让自己门下的弟子们广泛发展信众,这才让颜如许走一路碰见好几个要跟她做宣传的。
颜如许本来觉得你练你的功,虽然实现不了所谓的“包治百病”,但起码可以强身健体,心灵上有个寄托,但一劲儿的宣扬,鼓动其他人跟着一起练就不合适了,就成了一种骚扰。
今年5月份,东北林区发生了特大火灾,消防官兵、战士们和当地群众在一线灭火,就连颜如许、康从新这些远在京城的也捐了半个月的工资作为支援,某一位气功大师却宣称是自己持续的用意念发功才让大火扑灭的,他才是灭火英雄,且还有一众信众相信了,愈加对他顶礼膜拜。
真是可笑又可恶。
瞧着那袋子飘着酸辣味道的拌菜也没什么胃口了。
康从新是晚上8点多一点回来的,一进屋门先问颜如许:“晚上吃的什么?”
“别提了!”颜如许推开他欲要抱自己的双臂,提鼻子嗅嗅,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酒气息,问:“喝酒了?”
康从新道:“不好推辞,喝了两杯。”在室外还不明显,回到温馨的小家里,就愈发觉得身上的烟酒气息更重,尤其是烟味,仿佛要把他都给腌透了。
颜如许不满:“又吸了一肚子的二手烟!我给你煮了杏银麦冬茶,先去洗澡。”
康从新喝了酒,眼神缱绻,有些粘人,见颜如许嫌弃,却还要往她身上贴,问:“你还没跟我说你晚上吃了什么,我在酒席上还在想你有没有好好吃饭。”
颜如许带着他往浴室里走,哄着他说:“你先去洗澡,洗得香喷喷的出来我再告诉你。”
只是两杯酒而已,还不至于让康从新喝醉,只是在“借酒装疯”而已,两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是夫妻间的小情趣。
到了洗手间,颜如许想将康从新推进去,一推之下没推动,被被人一把拉进了浴室里。
半夜,颜如许被饿醒。身背后的康从新紧搂着她,睡得正香。窗子大开着,和门口吹来的风形成对流,很是凉快。颜如许本想接着睡,可是肚子里头饿得叽里咕噜的,着实难受。
她轻轻地移动着,想在不惊动康从新的情况下,从他的怀抱中悄悄挪动出来,却不料,她只是移动了几下,沉睡中的康从新就被惊醒了。
“上厕所吗?”康从新带着睡意的声音响起,同时大手摸索着,拉下了灯绳。
“我饿醒了,饿得睡不着了。”颜如许眨眨眼睛,适应了一会儿光亮,有些委屈地摸着憋下去的肚子说。她晚上本来就没吃多少,又做了大半宿高强度体力运动,不饿才怪呢。
康从新很快从熟睡被吵醒的状态中调整出来,立刻恢复精神,问:“我去帮你煮碗面条?”
颜如许想了想,点头:“要吃西红柿鸡蛋面。”
这会儿可以看得出来,康康的某些表情是遗传自妈妈。
康从新笑,刮了下她的鼻头,把薄被单拎起来盖住她裸露的双肩,说:“等着!”
康从新利索的炝锅倒开水,颜如许裹着被单悄悄的进来,嗅着香味,又像是袋鼠般依恋地自后边抱住他的腰。
康从新将面条下下去,将锅盖好,又拍拍颜如许的胳膊:“别急,马上就好。”
颜如许不满的娇噫一声,晃了晃身体。
康从新又轻拍她的手背,然后握住,温柔的笑说:“好,好,你是想我是不是?”
颜如许蹭着他的后背点点头,康从新嘴角便抑制不住的裂开了,露出洁白的牙齿。
因着是凌晨,康从新没煮太多面,给颜如许盛了一小碗,自己也盛了一碗陪着她吃。
吃饱喝足,颜如许精神了许多,两人重新洗漱后躺在床上,心满意足,一时间睡不着,颜如许就跟康从新讲起来她遇到的那两个想要给她传功的人,又讲起了王雅妮的事情。
“……王雅妮的婆婆带着孩子去练功,等练完功了才发现孩子不见了。他们全家人、亲戚朋友还有派出所民警一起去寻找,幸好是找到的。那孩子大概是自己从小推车里面爬出去的,可能是饿了,想去找奶奶,可是没找到,自己就一个人踉踉跄跄,一边走,一边大哭。一个好心人给发现了,抱着孩子到处问,当时奶奶正专心练功,根本就没听见,那人见孩子哭得厉害,觉得孩子是饿了,没办法,就把孩子给抱家里去了,给喂饱了又把孩子给抱了回来……把王雅妮给吓得,浑身都瘫软了,到现在都不肯跟她婆婆说话。她也不肯让婆婆帮她看孩子了,准备直接把孩子送幼儿园。”
康从新说:“现在机械厂职工里面练气功的人也很多。有位中层干部因为笃信练气功可以治病,肚子疼了好多天不肯去医院检查,在单位疼晕倒了之后被送去医院,一检查之后发现是阑尾破裂,抢救及时才捡回了一条命。”
康从新早就发现了这个问题,但他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只能发布规定,不允许职工们在上班时间、在工作场所练功、传功,第一次给予口头警告处理,屡教不改者就会上升到经济处罚。这一规定发布后,抓到了几个典型,杀鸡儆猴之后,机械集团的这股子风气消退了不少。
却不知道,这股子风潮还要持续很久,之后,随着人们知识文化水平的提高、娱乐活动的多样化、医疗水平的提高,这股子练功风才会慢慢的消散。
第100章 往事
两人聊着聊着便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颜如许睁开眼睛,阳光透过厚实的窗帘, 照进来一些暗黄色的光。康从新已不在身边,颜如许从枕头边摸出手边看了眼,6:30, 康从新这会儿应该已经跑完步回来了。搬到这边后, 距离机械集团的操场近了, 康从新每天早上到操场去跑步、做运动, 回来的时候顺路带回早餐。
忽地,电话铃声从客厅传来,很快就被人接起, 不多时, 康从新走进来。
颜如许一边打哈欠一边穿衣服,问康从新:“谁啊,这么早就打电话, 是康康吗?”
康从新:“不是康康,是你大舅,许焕清。”
颜如许一个哈欠打到半截停住, 问:“他找我?有什么事儿?”
颜如许最近一次和许焕清联系, 还是在搬家的时候。
自从颜如许搬离许焕清家里后, 就没有主动联系过他, 倒不是对他有什么怨恨,只是,他的关心对自己来说是一种负担。她对许焕清的感情很复杂, 一方面是有些感谢, 毕竟那时候亲生母亲都抛弃了自己, 只有这个舅舅还一直尝试着想要帮助他,虽然她并不想要接受帮助;一方面是有些愧疚,因着自己才造成了他和大舅妈之间的隔阂,另一方面又很烦他总是自以为好心地想缓和她和母亲许焕白之间的关系,总是试图给许焕白说好话。
对于这个舅舅,她一直没有想好该怎么样相处,直到许焕清调到人民日报社,两人接触的机会才多了起来,但颜如许也犹豫过,但犹豫后来,还是决定还和一样一样,保持着冷淡的亲戚关系。
颜良深和许焕白的感情虽然破裂了,但一直和许焕清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以前颜良深希望许焕清能做他和女儿之间沟通的纽带,但现在颜良深和颜如许的关系缓和了许多,一定程度上也能参与到她的生活中来,许焕清反而要从颜良深这里打听颜如许的近况了。
颜良深试探着透露一些颜如许的信息给许焕清,见颜如许并没有因此迁怒或者怨怪自己,胆子就大了起来,他想着,多一个真心关心颜如许的长辈总归是好事。这次颜如许搬家的事情也是他跟许焕清说的,许焕清当天就打了电话给颜如许,问她需不需要帮忙,颜如许想了想,还是拒绝了。
颜如许想,那次的许焕清大概是伤心了。他妹妹如此,外甥女也如此,都是冷心冷肺,捂不热的白眼狼。
时隔几个月,许焕清又打开电话,而且是一大清早的,肯定是有紧急的事情找她。
颜如许赶紧套好衣服,趿拉着拖鞋,就去接了电话。
“大舅,我是颜如许。”颜如许拿起听筒说道。
“颜颜”,电话那头的许焕清叫了声颜如许的名字,然后停顿了几秒钟,接着说:“我刚刚接到你妈妈打过来的电话,她想跟你通个电话。”
颜如许也沉默了一会儿,问:“她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吗?”
许焕清又停顿了几秒,回答道:“还是关于你去美国的事情。”
距离收到许焕白给许焕清从美国寄的信中夹带着的给自己的那封,想要让自己移民去美国的信,已经过去将近两年的时间,颜如许虽然没有给许焕白回信,但委托许焕清转达了她的意思。她认为,以许焕白的性格,她拒绝了就不会再来找她。一而再,不是许焕白的性格。
颜如许说:“大舅,我以前尚且不会去,何况现在。我结婚了,丈夫在这,家庭在这儿,不可能离开这里去异国他乡的。”
许焕清说:“颜颜,我明白,可是你妈妈给我打电话,说一定要亲自跟你说。”
颜如许:“为什么呢?她不是这样强求别人的人,为什么非要我去美国呢?”
颜如许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许焕清的回答。颜如许继续说:“我没有什么理由要跟她通电话。我现在生活很好,很幸福,哪儿都不想去。”颜如许说着,又继续强调:“不管有什么理由,我都不会去美国的,请您转达我的意思。”‘’
过了好半晌,就在颜如许等得不耐烦,快要挂电话的时候,电话那头才传来许焕清的声音:“好”。
挂上电话,颜如许在原地稍站了下,就往餐厅走。
买回来的豆腐脑和油条被摆放在桌子上,康从新正从碗柜里拿筷子和勺子。
“他找你什么事儿?”
颜如许拉开椅子坐下,说:“我妈想跟我通电话,还要劝说我去美国。”
康从新将勺子和筷子递给她,在对面坐下,听到颜如许的话,眼中迅速掠过一丝不快。
颜如许说:“我总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事儿,我记忆中的她不是那种死缠烂打的人,她给了你一次机会,但你没有抓住,她是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的。在她看来,能把我办去美国就是给我的机会,可是我拒绝了,她会觉得我不识好歹,会就此放弃我的,怎么就一反常态的,时隔了两年还要再给我机会呢?总不可能是看在我是她亲生女儿的份上吧?”
颜如许嘲讽的笑笑,说:“不会的,从小她就没有给过我特殊待遇。”
康从新夹了一根油条递给她,说:“不管她有什么想法,你不想去,她也没办法,别想那么多,赶快吃饭,都有些凉了。”
本来,康从新对这个从未见过面的丈母娘没有什么好恶感觉。颜如许几乎从不提这个人,康从新还是从颜良深那里得知的她和颜如许的一些过往。
颜良深所知,皆是从许焕清那里来,许焕清在给颜良深讲述的时候,带着亲哥哥滤镜,而颜良深再转述的时候又带了曾经的美好爱情记忆的滤镜。但康从新没有滤镜,他有自己的判断力,很容易就能发现他们转述之中那些因为蒙上滤镜而不合逻辑的地方,将这些滤镜拿开,便是真实的许焕白。
作为亲生女儿的颜如许对许焕白尚且没有什么怨恨或者想念的情绪,更何况他这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女婿了,但这个丈母娘,在他们已经结婚,有了美满家庭,且已经被拒绝之后再来试图劝说颜如许出国,就未免太不合适了。
从他们结婚以来,不管是白凤梅夫妇,还是颜良深,从来没有对他们三口之家的小家生活指手画脚过,都小心地保持着分寸。即便是白凤梅那么想让小两口再生个二胎,也只是旁敲侧击的稍提几句。可这个和颜如许已经基本断绝关系的岳母却忽地就想要让小家庭分割开,着实让康从新有些恼了。
颜如许到单位后,又接到了颜良深的电话。
“你大舅也给我打电话了,想让我劝劝你,跟你妈通个话。”颜良深说。
颜如许听着,没有说话。
颜良深接着说:“她毕竟是你妈,她想要让你去美国也是为你好,你不想去,就好好跟她说,母女之间……”
颜如许声音冷下来,说:“您还有什么事儿吗,没事我挂了。”
颜如许说完直接挂了电话。
挂上电话之后,她发现自己手有些哆嗦。她也不知道自己的情绪为什么忽然就这么激动,谁都有资格用这样的话语劝说她,只有颜良深不行。
她心里头闷得很,坐不住了,从衣架上取了挎包,敲了隔壁高书记的门:“高书记,我出去一下。”
高书记美滋滋的擦拭着刚得到的“群众最喜欢杂志”奖杯,顺口答应着:“去吧”,又看了颜如许一眼:“咦,你脸色怎么这么差?生病了?”
颜如许笑了下:“估计有点中暑,我一会儿喝个藿香正气水就好了。”
高书记放下抹布:“你一定得保重身体啊,咱们杂志社这会得了大奖,以后还得再接再厉。”
颜如许答应着退出来,帮高书记关好了门。走出院子,经过建设银行,往机械集团方向走去。
走到行政楼下,跟门房点了下头,门房认得她,也没有阻拦,笑呵呵的跟她问好,说:“用不用我先给康副总打个电话?”
颜如许摇摇头,说:“不用,我直接上去找他。”
袁明自半开的门里看见了她,连忙打开了门出来迎接她。
颜如许对他笑笑,问:“康副总在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