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喜欢吗?可他也喜欢钱财和权势,他也记得接过兵符时血液沸腾的感觉,记得将那些看不起他的人踩在脚下时的快意,与他现在完全不是一回事。
重锐不由得陷入沉思。
他原本打算,对待这据说是他意中人的小公主,就像对秦正威等人那样,理智上划分为“自己人”,其他的等他想起更多事情之后,再看着办。
可现在,他的心脏和手脚都在用实际行动告诉他,这小公主和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的,这就与他之前预想的完全不一样。
他感觉自己整个人都不像他自己了,而且他心中的感觉并没有那么简单。
小公主在靠近他的时候,他除了心跳得厉害之外,还隐约感到不安,可这不安从何而来,他根本不知道。
根据他对自己的了解,如果那点小毛病没改的话,那失忆前的自己,十有八九是对这小公主隐瞒了什么重要事情。
到底是什么呢?
重锐用笔杆挠了挠额头,心想果然还是等他想起事来,再跟这小公主相处,才是最稳妥的。
那就先不管心跳得多厉害,还是按原来的,暂且保持一点距离吧……
想到这里,重锐收回心口上的手,继续想如何利用好手上的证据。
*
半个时辰后。
屏风后一直没什么动静,重锐不时就往那边看,心中有点疑惑。
他可听说了,这小公主不是什么安静的性子,只要不是大冷天气,她是坐不住的。
重锐很快又回过神来,心道这可不应该,都什么时候了,外头敌方还在虎视眈眈,他在这儿满脑子都想的什么?
他脑中蹦出几句清心咒,又赶紧集中精神了。
然而,没过多久,重锐又忍不住往屏风那边看——实在是太安静了,连半点动静都没有,他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在赌气,故意为了“不打扰”他而放轻动作,甚至是忍耐着。
这可不好,他从来没有为难小姑娘的嗜好。
重锐轻轻地咳了两声,以示自己其实也不是半点声音都不发出,她一个小姑娘就更不用那么严格要求自己了。
屏风后仍是没有动静。
于是重锐只好站起来,把手背到身后,又咳了一声,慢慢地踱到屏风前,甚至没有掩饰自己的脚步声,想让脚步声告诉那后面的小姑娘:我看完了,我过来了。
然而,直到他停在屏风前,谢锦依都没给他半点反应。他刚想绕过去看看,但一抬脚,又觉得不妥。
这寝间虽然是他的,也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房间,但他什么都不问,直接绕过去,是不是不太好?
他现在可是失了记忆的,他知道,小公主也知道,甭管他在失忆前和小公主有多亲近,那都不是现在的他该想的,否则显得他好像多不讲究似的。
这要是换成寻常女子的闺房,他这样随便进去是会被叉出去,再被家丁乱棍揍一顿的吧?
寻常女子都有的待遇,小公主应该也要有才对。
重锐站在屏风前,想开口叫一下谢锦依,告诉她若是渴了要喝水,若是坐累了就站起来走走,但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不知道该叫她什么。
他倒是知道自己失忆前,叫这小姑娘为“殿下”的。
可他又不是楚人,叫的哪门子殿下?
“殿下”可是敬称,他连燕国那些个皇子公主都没叫过,他与这小姑娘不是都好着呢吗?用什么敬称,失忆前的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真是奇奇怪怪。
最要命的是,他尝试着先用口型喊出这两个字,才刚做出个“殿”字,他那颗不争气的心脏又开始扑通扑通狂跳。
这是做什么?不就是一个称呼吗!
重锐试了又试,还是喊不出口,心中莫名有股微弱的羞耻,甚至怀疑失忆前的自己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爱好。
他想了想,咳了一声,强自镇定地开口:“谢锦依。”
屏风后传来一阵哼哼唧唧的嘟囔声,含糊不清,“重锐”两个字倒是喊得清清楚楚,伴随着衣物摩擦的声音,听起来那小姑娘应该是躺在了榻上,很可能还睡着了。
重锐想到谢锦依早上在城门下时的模样,也猜到她累得够呛,于是没再出声。等到屏风后的人重新睡熟后,他才无声地把脸探进去,心中还念念有词:看一眼,就只看一眼。
只是一抬眼,他就看见了榻上的少女。
小姑娘大概不是从一开始就直接倒头就睡的,因为她双膝以下都还垂在榻边,春寒料峭的也没盖被子,却还是睡得很香。
她那双漂亮的眼睛此时闭了起来,睫毛弯弯,像一双停歇的黑蝴蝶,不时随着微颤的眼皮抖动。
这是做梦的征兆,也不知道她梦见了什么,那双花瓣般的双唇微微翘着,让人看了也不由自主跟着笑起来。
明明城外兵荒马乱,城中也人人自危,可此时此刻,在这一方小天地间,重锐却神奇地感到安宁。
重锐回过神,忽然莫名有点心虚,看到那不远处的被子时,眼神微亮,终于给自己找到了个理由:他来看一看也不是一无是处的,起码发现了这小姑娘都不盖被子!
这怎么行呢?睡觉得盖被子才对,不然着凉了怎么办!
男人越想越觉得自己来对了,甚至还自己认同自己地点了点头,然后屏气凝息,悄无声响地走到榻边,扯过被子。
小姑娘手里还拿着笔,另一只手还夹着个小本子,看样子刚才是一边躺着一边写。
重锐轻轻地将笔取出来,又抽掉她手中的小本本。不过一瞥眼的功夫,他看到了一眼写得密密麻麻的内页。
男人微微一愣,脸上飞快地翻过惊讶的神色。
他以为,郑以堃让这小姑娘观察和记录他的病情,不过是找借口让她留下。现在看来,她竟然写了这么多,那刚才得是多认真地在观察他。
听说之前千机铁骑退入山谷时,她就是帮着诸葛川那小子一起处理伤员,大概也跟着学了点医术,然后刚才还真用上了?
重锐无声地叹了口气:唉,小公主其实也是很努力了,吃了那么多苦,也不跟他抱怨一句。
这样憋在心里可不好,这小姑娘其实可以任性一点点的。
他是不是该找个机会告诉她:其实他脾气也没那么差,虽然他从来不惯着其他人,但她一个小姑娘,他还是受得住的,不会因为她哭就将她丢出帅帐去的。
这么想着的时候,重锐的目光又落到小本子的封皮上。
失忆已经给他带来不少麻烦,他受了这么重的伤,当初荀少琛那一箭还淬了毒,听秦正威等人说,当初郑以堃在救治他的时候,好几次都已经摸不到脉搏了。
在他挺过来后,郑以堃为了让他尽快恢复,给他用了不少猛药,所以他才能这么短时间内重新站起来。
也正是因为这样,接下来的战事需得速战速决,因为于他于燕军来说,都拖不得。
这小公主记了这么多,是他的身体又出现什么问题了么?重锐微微眯了眯眼,决定打开看一下,想着若是情况有变,他也要跟着调整计划才是。
于是重锐在给谢锦依盖上被子后,先是再看她一眼,确定她一时半会儿不会醒来,然后就打开了小本子——
【三月初九早:抵达白沙城,终于见到重锐,但是这厮戴了个丑面具,还不理我,我怀疑他在面具后面还瞪着我。注:根据他后面的表现,一定是瞪了,还腹诽我。】
重锐嘴角一抽:“……”
天地良心,他不是,他没有,她这是连审问都没有就直接给他定罪了。
【三月初九午后:去军营把证据交给重锐,但是这厮竟然凶我!他凶我!他还不让我碰到他。注:等他以后想起事情来了,此处罚他一个月不许亲我,一个月不许到榻上来,枕边的位置给麦芽。】
重锐忍不住伸手捏了捏眉心。
【三月初九午后:重锐终于摘下面具了,很好,没有破相,但他忘事之后小气得很,不让我多看,与我说话时总是凶巴巴。注:等有空时,找赵无双做个轻薄的面具,等重锐想起事情后,我就戴着面具不要理他。】
……
重锐合上小本子。
这哪里是病情观察记录,分明就是这小公主的记仇小本本。
不行,要是按照这个速度,等他想起事情来之后,这样的小本本都能攒下来一麻袋了。可若是跟小公主解释,那岂不是相当于告诉她,他偷看了她的小本本?
重锐一边飞快地转动脑筋,一边掀起被子,将小本本复归原位,塞回谢锦依手中。
忽然,一根发丝落到谢锦依鼻尖,她皱了皱鼻子,重锐大气都不敢出,心脏差点蹦到了嗓子眼,捏着被角定在半空。
好一会儿后,他才慢慢地将被子盖了回去。
然而,他才刚松手,谢锦依就翻了个身,一脚踢开了被子。
重锐:“……”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再一次将被子盖好,还把被角往下压了压。
行吧,睡觉也挺好的,那他也能安心回去处理公务。
将近半个时辰后,谢锦依慢慢醒了过来,睁开眼看着陌生的帐顶,但被子枕头间是熟悉的青草味道,小脑瓜终于缓缓转动了起来——
她本来是趴在小案上写记录的,但趴着实在不舒服,于是就想干脆躺着写,一边写一边想外头那失了忆的重锐,越写越不高兴,可枕头被子都是青草的味道,让她又生气不起来,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她悄悄地翻了个身,坚决不发出半点声音,不给外头那个重锐半点找茬的机会。
隔着屏风,她还是能隐约看到一团模糊的身影的。
然而,她很快又感到不满足:重锐都已经戴着面具,她看他本来就隔了一层,现在再加个屏风,那她千辛万苦逃出来是为了什么?
那可是她的重锐,她本来就该想什么时候看就什么时候看,想看哪里就看哪里!
谢锦依忽然发现,自己身上居然盖了被子。她愣了愣,随后忍不住笑了起来:这里除了重锐,又没有别的人,除了是他替她盖的被子,还能有谁?
哼,这还差不多,那待会儿给他减一笔惩罚吧!
谢锦依心情好了不少,知道重锐虽然失忆,但也不是对她完全没感觉,那她也就没必要凡事都那么小心翼翼了,光明正大地将凳子搬到屏风边,摊开了小本本。
重锐已经知道她那个小本本是做什么用的了,余光里看到她又握着笔,下意识地挺直脊背,正襟危坐,也不再问她在看什么。
免得这小公主又要再给他记一笔。
等等,她怎么还在写?他明明已经什么都没做了,还有什么能被记的!
重锐很想知道自己又在哪处“犯事”了,想知道那个小本本里又多了什么样的“注”,想得资料上的文字又开始在手拉着手跳舞。
然而,他不能问,谢锦依也不会开口,于是他只能在一点好奇和莫名紧张中,继续干活。
*
时间紧迫,得了这些重要资料,结合谢锦依说的事情,重锐梳理一番之后,重新召集人来商讨。
召集来的人与之前那批不一样,其中诸葛川也被叫过来了。
谢锦依已经将自己能做的事情做完,剩下的也只能交给重锐,她又重新退到屏风后,则听着外面的人在讨论,果真还是半点声音都没发出。
讨论完之后就已经将近天黑,众人散去,重锐叫住了秦正威,让秦正威将从前服侍谢锦依的近卫叫回来。
秦正威一脸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压低了声音问:“王爷,这样不怕其他人看出端倪吗?潘明远的人可都在盯着。”
重锐道:“我自有分寸,让你去就去。”
秦正威冲他挤眉弄眼:“王爷是想起什么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