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弯腰,邵明姮便忙喊住他:“你不行,你去叫长荣他们过来帮忙吧。”
葛生的麻袋装的极其硕大,一袋顶三个顾云庭那么粗细,他又没做过什么粗活,一双手白白嫩嫩只有读书写字留下的薄茧,除此之外当真保养的细致金贵。
她刚说完,门外那些看客便跟着附和。
说什么量力而行,别逞能。
又说什么面皮比女人还细,肯定扛不动。
顾云庭算是听明白了,在他们眼里,嘴里,自己是个一阵风就能吹倒的病秧子,不仅弱,身子也可能有大毛病。
他闷着一口气,弯腰,双手揪住麻袋两端,往上一抬,心里咯噔一声:葛生是不是傻,弄这么大一袋是要压断腰吗?
他一声不吭,默默给自己鼓了劲儿,愣是站直了双腿,扛着那麻袋笔直地走向柴房。
回来,面不改色,又是一袋。
他听得清楚,外头人都是唏嘘感叹。
风向变得真快,这会儿说的话跟先前完全不同。
“我就说,上回姜先生还抱着姮姑娘小跑过,到家连口气都不喘,这身子骨,瞧着不像有毛病的。”
“是了是了,看体力还成,就是太瘦,你瞅瞅他那儿,是不是太窄了点。”
顾云庭很想回头看看到底是谁在煽风点火,但良好的修养令他耳朵暂时聋了。
他哪里窄?怎么就瘦了?
这是匀称,骨肉均匀的匀称!
回家路上,邵明姮有点担忧。
“你真没事吗,我看你仿佛累着了,脸色不大好。”
“我就是有点热,不累。”顾云庭不敢多说话,怕自己喘,已然暗中调整呼吸,喉咙又痒又疼,连咳嗽都生生压下去。
长荣开门,一见他,惊道:“郎君,你是病了吗?我去九月药肆请大夫!”
顾云庭:....
“不用。”
抬手挺胸进了房,反手合上。
立时扶着后腰缓缓坐下,葛生家里缺麻袋,改日送他十个八个,省的都挤着一个用,死沉。
门外笃笃
他立时挺起胸膛,平复着声音问:“谁?”
邵明姮握着药瓶,“我给你送药。”
顾云庭还在逞强:“送什么药?”
“你把门打开。”邵明姮笑他,“我知道你伤哪了,别硬撑着,仔细明儿早起不来。”
顾云庭沉着脸开了门,稍一转身,后腰像是扎针一样,他默默嘶了声,右手搭在案上扶着。
邵明姮叫他掀开衣裳,看见后背鼓起来的青筋,不觉蹙眉:“你身子弱又不是什么坏事,没必要非得向别人证明你不弱。世间人的体格本就各有不同,总不能人人都是关云长,张翼德,你虽身子弱,但你其他方面比别人好,那便足够了。”
她抹完药膏,便去盆架处洗手。
顾云庭怏怏道:“不够。”
邵明姮便要往外走,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我真有那么弱吗?”
邵明姮想了想,认真答他:“也不是那么弱,但是分跟谁比。”
“跟宋三郎比呢?”
话刚说完,顾云庭便后悔了。
因为他看见邵明姮整个人都变了脸,咬着唇,垂下眼皮转身离开。
他后悔问了,但其实更想知道答案。
有时他甚至怀疑,自己在她心里是不是连宋昂的头发丝都比不上,越是在意,越是怀疑,到最后对自己极度不自信,便要依附于她的认可和夸赞,才能获得力气。
裴楚玉设宴,给他们夫妻二人送了邀帖。
新修筑的将军府,门外立着庄重严肃的石狮子,雕花红漆大门,顶头挂着两个恢弘大字:“裴府”
席上,裴楚玉有意试探京中消息,虽漫不经心几句话,但邵明姮和顾云庭不敢大意。
宋元正不喜欢顾云庭,到底没将他真实身份泄露出去,一旦裴楚玉知晓面前人是顾辅成儿子,他一定会利用其身份大做文章。
顾云庭有些醉意,邵明姮便扶着他出门吹风。
两人走远后,这才开口。
“我觉得他对你的身份似乎有疑心,今日三番五次试探,不像空穴来风。”
“或许是京中有消息传出。”
邵明姮细细回想:“宫内有裴楚玉眼线?”
顾云庭点头,“范阳这边也有朝廷的眼线,我们不知道罢了。”
两人决计早点离开,不成想,裴楚玉推三阻四,最后用天色已黑为由头将两人留在府中。
伴着月色,欣赏了一出歌舞。
裴楚玉为他们安排的房间位于西侧,是一处雅致的小院,假山流水,雕梁画栋,屋檐下挂着六角宫灯,迎风轻轻摇曳。
深秋的夜寒凉,两人拢着披匆匆回屋。
裴楚玉乜了眼,压低嗓音往旁边问道:“人还没来吗?”
“说是在路上,快到了。”
宋元正被支出府去,眼下不在城中。
裴楚玉得了消息,京城姜家的少主年约三十四五,那长相便不该如此年轻,他怀疑有假,特意遣人从京中过来辨认。
不光是因为这个,更重要的是,宫内眼线来报,陛下和太子最近政见不同,闹得很是不快,小道消息传出,道陛下实则另外立了太子,便是被烧死的宁王殿下,如此一来,宁王烧死是假,躲避为真。
偏那么巧,宁王烧死的时机和姜维璟出现在范阳时机恰恰吻合。
他总觉得其中有蹊跷。
“那人来了之后,叫他速速过来。”
“是!”
....
紫宸殿,厚厚一摞奏疏,从早批阅到晚,内监剪了烛心,调亮后挪到顾辅成面前。
“陛下,您该歇了。”
顾辅成没搭理,扯了下身上的衣裳,继续批阅。
空了,摸过茶盏饮了一杯。
秋日天干,他咳嗽了几声,内监忙去唤来银耳梨汤,“陛下,身子要紧,您先喝完再阅吧。”
顾辅成顺手接过,抬眼瞧见外头的人影,问:“太子走了吗?”
“这个时辰应当回东宫去了。”
白日里的争吵历历在目。
顾辅成揉了揉眉心,现下有自己压着,他做事还知道克制隐忍,若日后自己崩了,又该如何,怕是会骤然失去桎梏,物极必反,无法无天。
为了消磨他的戾气,顾辅成特意在宫中修筑道观,请师父讲经,然与他根本无用,往往左耳进右耳出,甚至顾云慕很是反感他的安排,认为是多此一举。
一个自以为是,听不进去劝导的储君,会是一个明君吗?
顾辅成深深忧虑着,喝完梨汤,站起身来。
难道二郎真的没死?
顾云慕回东宫前,去看了顾香君。
彼时顾香君刚洗完澡,头发湿漉漉的披在脑后,换了件寝衣刚要躺下,听见脚步声,忙又坐起来。
听见咣当巨响,她皱眉:“大哥?”
顾云慕嗯了声,一把拉过圆凳坐下。
顾香君趿鞋下床,拢好衣裳走到屏风后,看见满脸阴郁的顾云慕,双手紧紧攥着。
“谁又惹大哥生气了,真是该死!”
她的蛮横带着跋扈,有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
顾云慕笑:“父皇。”
顾香君一愣,旋即轻飘飘说道:“父皇老了,你跟他置什么气,这天下日后不都是大哥的吗,现下该怎样便怎样,你只需收敛起暴怒,耐心等着。”
“三娘,你相信维璟还活着吗?”
顾香君手里的胭脂猛地捏碎,眼睛瞪大:“你有二哥消息?”
顾云慕不太想同她说,其实刚告诉她,他便后悔了,只是方才与父皇吵架,实在是心中憋闷,气不过,这才一时昏了头,将这般重要的消息告诉三娘。
三娘没甚心机,若是管不了自己的嘴出去乱说,此事只会更加麻烦。
顾云慕没有顾云庭消息,但他偶然从一个小内监嘴里得知,父皇另外写了一道遗诏,遗诏内容他没有看到,也不是给他留的诏书,那会给谁,也只能是二郎了。
最近幕僚们异动,争相说服他取代父皇,以消后患。
他必然不肯,且不说二郎是否还活着,便是他还活着,顾云慕也做不出为权势杀害亲人的畜生行径。
他只是不甘心,不甘心自己明明做了那么多,父皇却还是欣赏偏爱另一个儿子。
二郎不要皇位,父皇又为何这般瞧不上自己。
他在顾香君殿中喝了一会儿闷酒,后半夜才走。
范阳的夜与京中不同,连滚着几道响雷,噼啪的雨点便开始砸落。
邵明姮消食回来,甫一合上门,便拽着顾云庭走向里屋帐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