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璧先生从不禁止潮生发表看法,潮生也不怕他,便嘟囔着反驳道:“那这书里说得可不对,什么明恕而行,要之以礼,信与礼的确好,可那周王室衰微,郑国本就想伐周了, 难道是靠着信与礼就能让郑国停下的吗?”
鹤璧先生微愣, 看着尚且稚嫩的潮生, 欣慰道:“小公子果真颖慧。”
潮生一听见先生夸他,只管甜滋滋道:“都是先生教得好。”
鹤璧先生年过五十,素日里只拿他当孙子待,闻言,忍不住发笑,又思及到底是学堂,不好嬉笑,便刻意地望了眼兰花旁边的戒尺,教训道:“为人莫要油嘴滑舌。”
木尺,极厚,打起人来一看就很疼。
潮生即刻挺直脊背,装模作样道:“先生教训得是。”
见他答的好,鹤璧先生拈须一笑,正要细细为他解周郑交质一文,却见那案上兰花虽香气馥郁,却蔫头耷脑的,不免叹息道:“翕翕盛热,蒸我层轩。”
潮生顿时脸色发苦,心道大热天的,就别吟什么暑赋了,越听越热。
这般暑气,潮生再爱学习也挨不住,早就想吃点酸梅饮子,但他素来鬼精鬼精的,不直说,只是望着先生,很是贴心的样子:“先生可要用桂浆?拿井水湃过,凉丝丝的。”
快说你要吃,叫我也蹭一口。
见学生这般孝顺师长,鹤璧先生虽心中满意,却正色道:“书房怎能吃用东西?况且学以静为先,心不静,自然热。”说罢,便又拿起书籍来教他。
潮生一点也不热了,他心都凉了,强撑道:“先生教训的是。”
鹤璧先生见他额间隐有细汗,又望了望天色,摆摆手:“快至午间了,今日且叫你松快一会儿。”
潮生心喜,只管似模似样地行了个礼,口称学生告退。说罢,便出了书房门。
谁知刚开门,便见院中芭蕉树下,有一宝蓝道袍,素银腰带的男子立在门外,后头跟着两个侍卫。
“林师父。”潮生一面喊,一面匆匆跑了两步。
林秉忠连忙拱手道:“见过小公子。”
潮生停步,也笑嘻嘻还礼:“林师父好。”说罢,望了望裴慎,抿抿嘴,不高兴了。
这个买米叔叔,怎得又来他家?
潮生故作惊诧:“叔叔,你是来寻鹤璧先生的吗?”说罢,便冲着书房唤了两声先生。
鹤璧见他喊得急,只以为他碰上什么事,匆匆出门,见是裴慎,便拱手作揖肃然道:“见过大人。”
裴慎摆摆手,示意他告退。
潮生见状,便知自己的猜测是对的,不仅林师父是这个叔叔的下属,鹤璧先生果真也是。
把自家下属送来教他文武艺,足以证明——他是真得想当我爹。
潮生心中警惕,只管仰着头笑道:“叔叔,你既不是来寻鹤璧先生,便是来找我娘的了?那得去花厅。”
裴慎低头看潮生,见他穿着天青小襕衫,跑得急了,小脸红扑扑,一双眼睛黝黑清润,生得倒是可爱慧黠。
“我不找你娘,来寻你。”裴慎道。
潮生愣了愣,他这话本是拿来试探裴慎,只看他应不应,却没料到他竟然不是来寻娘的。
寻我做甚?潮生迷惑地想。
裴慎说罢,只一把抱起潮生,便要往书房里走。谁知潮生因着不喜欢他,下意识躲了躲。
裴慎微愣,回忆起前两次见面时潮生的热情,便即刻意识到这孩子在躲他。
潮生避完就意识到要糟,立刻仰着头,眉眼笑盈盈地解释:“叔叔,我刚刚做完功课,身上许是有墨痕。不要脏了你的衣裳。”
裴慎瞥他一眼,心知他狡黠,也不说信不信,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便牵着潮生的手进了书房。
“方才鹤璧先生教你读《周郑交质》,你说信与礼不足以让郑国停止攻伐周王室,为何会这么想?”
自然是因为那一晚了,他娘素有信义之名,可到底还是商户人家,被王俸觊觎,差点家破人亡,可见什么信与礼,没有实力的时候便不管用了,只能挨人欺负。
也恰是在那一日过后,潮生起了习武和科举的念头。只有武力、权力才能保护自己,保护娘亲。
奈何这番话,潮生是不会和不熟的买米叔叔说的,便笑嘻嘻道:“我随口说的。”
裴慎虽不信,却也不急,将他抱上官帽椅,任由陈松墨将礼物尽数摆在了书房翘头案上。
从街边的糖人、风车、摩睺罗到昂贵的麒麟白玉镇纸、宣笔歙砚、古铜驼书灯、白定三山笔格……里头竟还有一把寒光铄铄的匕首。
是真的匕首,不是小木剑!
潮生眼睛亮晶晶的,兴奋地想去摸摸,却强忍着坐在椅上与他交际:“叔叔,你送这么多礼物做甚?”
见他这般,裴慎只在官帽椅上坐下,随口道:“先前我应过你,说要陪你玩,谁知有事耽搁了,今日便拿着礼物来与你赔罪”。
潮生才不信呢。哪里会有陌生人特意拿着这么多礼物给一个小孩子赔罪的。
除非这位叔叔有求于他,或者有求于娘。
潮生笑:“谢谢叔叔。”说罢,又道:“不过我还小,娘不让我收这么贵的礼物。”这是婉拒了的意思。
裴慎便笑道:“你娘知道的,她已点头同意了。”
潮生心里一紧,哪里还顾得上礼物不礼物,生怕这是娘喜欢这位叔叔,任由叔叔来讨好他。
只是他转念一想,娘素来守信,从不骗他的,便狐疑道:“叔叔与我娘认识吗?”
裴慎本打算先与潮生好生相处,此后再揭破,可自知道潮生抵触他后,裴慎就改了主意。
结为同党,好叫潮生为他说好话,可用情义,也可用利益。
思及此处,裴慎便道:“我和你娘十年前就认识了。”
十年?潮生都只有五岁多一点呢!
潮生惊诧一番,疑惑道:“为什么从没有听我娘提起过叔叔?”
裴慎眼神稍黯,只说道:“六年前我与你娘失散了。”
既用得上失散,那必定是极亲近之人。潮生好奇道:“为何会失散?”
每每忆及此处,裴慎再冷静,总也心神微颤。他知道这个话题是无论如何都避不开的,便竭力平静道:“六年前在杭州,看钱塘江潮时失散的。”
潮生微愣,被裴慎温和的目光注视着,他坐立不安的动了动身子。
潮生记得,这位叔叔说过,他也有个儿子叫潮生。
六年前,是娘刚怀上潮生的时候,是父亲保护娘,从杭州来湖广时候,是买米叔叔与娘失散的时候……六年前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买米叔叔与娘认识娘却从来不提?为什么两个人的孩子都叫潮生?是巧合吗?
潮生满脑子疑惑,却强压住。娘不会骗他的,必是买米叔叔有鬼。
“叔叔,你和我娘是怎么认识的?你们是什么关系呀?为什么会在看潮的时候失散?”潮生睁着大眼睛,满肚子问题。
被小孩子清澈干净的目光望着,素日里处变不惊的裴慎,竟难得有些紧张。
他稍镇定了一会儿,正色道:“六年前,你娘怀着身孕,落入江潮中,跟着玉容、彭宏业等人一起,来了湖广安家,又生下了你。”
潮生仰头望着裴慎,先是茫然无措,紧接着他终于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是,从头到尾,你娘都是独身一人,从无你父亲的出现。
潮生的眉毛拧起,双眼睁圆,嘴唇抿紧,双拳攥住,分明是惊怒之色。
“你胡说!是我爹救了我娘!是我爹保护娘来得湖广!”
潮生愤怒至极,一把跳下椅子,像小旋风一般刮出去,对着廊下的书童厉声道:“虎子!你叫六子叔叔把他们打出去!快去!!”
虎子被吓了一跳,也不敢回嘴,只管一溜烟儿往外跑了。
潮生立在门前,胸膛起伏不定,眼眶微红,分明是气狠了,可稚嫩的嗓音即使饱含愤怒也掩盖不住隐隐的惊惶。
潮生很害怕。
他倔强地站在门前,憋着眼泪,不肯去看跟出来的裴慎。
裴慎望着他,心道潮生若这般倔下去,一会儿六子将沈澜引来,必要骂他。
裴慎好不容易跟沈澜缓和了些许关系,可不愿惹得沈澜生气,便开口道:“有些事你娘不说,你也应当想得到。”
潮生不言不语,只望着月洞门,不肯理会他。
裴慎是贯来不觉得小孩子需要保护的,想着事已至此,便干脆利落地彻底揭破。
“潮生,你是我儿子。”
潮生死死抿着嘴,不肯开口,可眼底的泪到底还是掉下来了。
“你、胡、说。”潮生本就倔,闻言更不肯低头,说完之后便死死咬着嘴唇,不肯哽咽出声,生怕泄了气势。
“你若不信,可以自己去问你娘。”
“我会问。”潮生眼眶通红,积蓄的泪珠一颗一颗往下掉,偏还强忍着,一字一顿道。
裴慎叹息一声,指了指书房道:“与我进去罢,不必去问你娘,你要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的。”
潮生摇摇头,倔强地站着,只一动不动望着月洞门,甚至都不肯去看裴慎一眼。
“你也不想你娘难做罢?”裴慎淡淡道。
这一句话击垮了潮生的倔强。他本就聪颖,极快意识到了裴慎能出现在后院,多半是娘默许的。可娘却不曾告诉过他,可见娘正为难,不知道要不要开口。若他此刻去问,必定让娘难做。
潮生拿手背抹了抹眼泪,看也不看裴慎一眼,只管跨过门槛,进了书房。
裴慎将林秉忠和陈松墨都留在门外,阖上门后,一把将潮生抱起,放到官帽椅上,却见他并未挣扎,便好笑道:“方才这般抵触我?如今倒乖顺起来了。”
潮生心道他才没那么傻呢,自己费劲巴拉地爬上椅子,必定会被坏蛋笑话的。反正使得是这个坏蛋的力气,只管可劲儿用!
“你、你要、要说什么?”潮生想努力跟裴慎谈,可开了口,眼泪倒是止住了,哭过后的哽咽却怎么止也止不住。
裴慎蹙眉道:“你今年五岁有余,怎得还哭哭啼啼的?”
潮生不想被他看低,便将脸上的泪痕也抹干净,站在椅子上,挺直了脊背,抬头望着裴慎。
裴慎并不喜欢心性怯懦的孩子,见他这般,满意道:“我名裴慎,字守恂,魏国公世子。”说罢,想了想补充道:“过些日子,便是新朝太子。”
潮生愣了愣,没想到他身份这么高,转念一想,这种人没必要骗他。
自己真的是他儿子。
潮生情绪都低落下来,心中沉郁,嘴上却不饶人:“你既然这么厉害,为什么王俸上门的时候你没来?”
裴慎只消想到那一晚,沈澜何其危险,便忍不住神色冷峻,眼中薄怒丛生,他冷声道:“王俸已死,后台已被我连根拔起。掺和在其中的一干人等,尽数身死。”
潮生心头郁愤稍解,努力板起脸问道:“那你和我娘为什么分开?我娘落入江潮中,你没有寻她吗?”
被他这么一问,裴慎仿佛又见到了沈澜自长堤之上,一跃而下的那一幕。
他涩然道:“寻了许久,只是我以为你娘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