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玉儿一惊,拾物的动作顿住,抬眼望去,只望见男人微阖着眸子的模样,鼻梁高挺,薄唇紧抿。
好似察觉到她的打量,那人一双眸子竟然动了动,朝着她的方向望来。
施玉儿滞了一滞,握着抄本的手指不觉缩紧,这人虽言自己眼盲,但一双眼里却似夹着点点寒星,狭长的凤眼微垂,浓黑的长睫如扇般盖起。
他的左手悬在半空,右手将地面一本摊开的抄本细细抚平拾起,身上的直缀长袍穿的一丝不苟,看起来应当是个性情冷漠、不近人情之人。
许久未听到回答,沈临川微侧了侧首,寻着方才声音来源的方向,又问道:“姑娘,你可还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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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沈临川手中的抄本褶皱已经被抚平,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眼盲的缘故,他做事似乎要细心一些,左掌在粗糙的纸页面上轻抚,将细尘拂净。
听见他的声音,施玉儿微抿了一下红唇,目光落到那书页之上,见他修长的手指捏住抄本的两端,于是指尖落到缝线的地方,自他手中轻飘飘接过。
“无事。”
她只吐出两个字便一时间失了言语,望着满地散落的佛经抄本心中顿时升起一股无力感来,轻叹一口气后便垂首拾捡起来。
前两日下过一场秋雨,地面尚且还有些脏污的积水,污了华严经三个大字。
秋日的斜阳落在她白皙的颈脖之上,不一会儿便泛起些微的红,鸦羽般的发垂在颈侧身前,从侧面望她小巧玲珑的莲颚漾着娇俏,蝶翼般的睫在细腻光滑的肌上砸下淡淡的阴。
美人如斯。
怎奈何沈临川看不见,他此时是个瞎子,他侧耳微微听了一下动静,便俯下身来在地上摸索着去帮她。
他落掌的动作很轻,如翼羽般将地面的抄本托起,地面的浅薄灰尘沾了些在他略带着些薄茧的指腹之上留下浅浅的灰。
华严经字数并不多,只那抄写的纸页极薄且劣质,就连落笔时稍不注意都会在其上晕出墨迹,更何况是此时受鞋履踩踏,在微润的地面磨损,部分经书内部书页已经残破不堪。
沈临川听见她起身的动静后便也抱着手中的抄本起身,并未言语,只伸出双臂,将摞的整齐的抄本递给她。
他的影子落在施玉儿的正前方,恰遮住刺眼的红日。
“多谢。”
施府上什么时候来了个眼盲的人,她并不清楚,但这也不是她该去操心的事,她只需顾着自己该如何在这虎狼环伺的地方保全自身便好。
接过抄本后,施玉儿垂首往前走了两步,却见足旁地面有一根棕色长棍,其上打磨光滑,枝干笔直,她脚步顿了顿,俯身将长棍捡起。
再转身,见那眼盲之人站在原地并未动静。
从她的角度,斜后方望去,他的背影挺拔,好似玉竹。
施玉儿又绕回他的身前,见他眉间轻蹙,似乎有些无措,于是心中不忍,轻声道:“你的拐杖,收好吧。”
男女有别,她将木棍的另一头递到他的手旁,待他握住后便又加快步子往落桃院去。
并未注意到沈临川面上一闪而过的微诧。
落桃院这个名字雅致,施二叔的夫人柳氏是一个举人家的女儿,身上带了几分附庸清雅,虽心思毒辣,但却极爱受人夸赞,美其名誉。
施玉儿来时,柳氏身旁一个侍女正在院前望着,见她来,一撇嘴,捏着嗓子说道:“好歹将小姐您盼来了,咱们夫人早饭都没用,就等您呢。”
这侍女名言画,是柳氏的贴身丫环,此时见施玉儿点点微喘、面颊粉红的模样,心中一时间厌恶之情愈浓,趁她走近时将自己足前的石子一踢,踢到墙面,好似泄愤。
说道:“您可真是好大的架子,夫人和表少爷都在等您,您这要是再慢两步,用午饭的时候都要过了。”
她的声音尖细刻薄,仿佛自己才是这个府上的主子,而对面的人才是该伺候人的奴仆。
石子自墙面回弹滚到门槛旁,受阻后轻颤两下便停了动弹。
施玉儿微抬眸,望了一下大开的院门,温声答道:“言画姐姐在叔母身旁伺候许久,自然是事事为叔母着想,今日的确是我的错,叫叔母久等,还请言画姐姐莫要怪罪。”
她就算此时再弱势,也算是施府里的小姐,断不是一个丫环可以拿捏的,且柳氏又极重名声,若此事传出去,便是她柳氏心胸狭隘,安不得一个寄居孤女。
果然,话落,在言画反应过来之前,柳氏温温柔柔的声音便从院内飘出,带着些故作出来的轻斥,“秋日风凉,言画你还不快将玉儿小姐请进来。”
言画一怔,倒也明白过来,后齿藏在唇间磨了磨,弯腰将人请进。
此时节气并不算太冷,屋外挂着暖阳,只落桃院临近水榭,院内常年漫着一股阴冷,虽可临窗望水面浮桥,但却不是一般妇人孱弱的身子可以受住。
施玉儿方踏入院门,那股刺骨的水上清风便拂耳而过,丝丝凉意直入心肺,她的身子不由得紧绷了绷,又走出两步才缓和些过来。
院中大堂内,窗门大开着,一着湖蓝色交领夹棉袄的瘦弱妇人正临窗饮茶,她盘膝端坐,腰下盖着一半旧石青色鼠纹软毯,面容在湖光水色的窗边显得灰暗。
榻上的小几上放着一红色手炉,并着两个兔毛暖手搁在一旁,右边榻沿坐着一个模样清秀眉眼带着三分薄傲的公子,正拿着铜箸拨手炉里的灰。
听见动静,那人将手炉的盖儿合上,抬起头来,见着来人,眸中透出几分喜意与惊讶,半伸出手来,忙道:“玉儿表妹,你怎么来了?”
这人是柳氏的嫡亲侄子,去年方中举人,未上三甲,现暂居于姨夫家中,等得来日济州若有闲职,也好就近得个闲便补上。
林子耀见她手中抱着一大摞抄本,面上露出疼惜,下地往前快走两步,要自她手中接过,柔声道:“玉儿妹妹,我来帮你拿。”
施玉儿忙往左挪了一步,避开他的动作,微垂下头,往堂屋走,到柳氏面前,才轻声说道:“不敢劳烦表兄,我自己来便可。”
二人虽说都是寄居府上,可身份却是有个天差地别,一人是开了三服因家中剩下了些钱财,才居在府上的小姐,而一人则是柳氏嫡亲,未来济州的某个官吏,举人表少爷。
施玉儿知晓这厮心中是个什么主意,可她却无意也不敢苟同,只盼着远远避开才好,不敢接近这位柳氏寄予厚望的侄子。
林子耀有些失落,双手在身侧虚握了握,望她纤细婀娜的背影,心头那丁点儿不悦又湮下,只剩下了满腔爱怜之意。
柳氏微微侧目,一双细长的眼在她抱着的一摞抄本上淡淡扫了一眼,细纹堆积的嘴角微扯了扯,笑道:“来了,快坐吧。”
柳氏清瘦,撑不起皮相,看起来有些常年枯坐的怨妇模样。
她畏寒,却不愿关窗,也不愿迁个旁的院子,说每日望一望水面孤岛远近朦胧,才觉得心安,淡泊,心中没有浮躁气。
落桃院,穿堂风,从湖上来,妇人易得阴病,且现在又近冬月,夜长风朔,侵入肌骨,日积月累,这浑身病痛便落下。
施玉儿在一旁铺着灰色软垫的椅子上端坐下,抄本置于膝上,敛眉静音,不多言语,乖巧安分。
林子耀左右望了一眼,顺着柳氏的目光望向澄澈的湖面,暖阳洒辉,水面粼粼,他凑近些,将换好炭的手炉放到林夫人膝上的软毯上,轻声问道:“姨母,还冷么?”
“不冷,”柳氏极疼爱他,此时面上多了几分温和,将手炉捧起,说道:“多亏你孝顺,日日来陪我,比你两个弟弟都要孝顺我。”
林子耀将窗子合起一半,替她掖了掖毯子,眉目间透出几分担忧,才说道:“姨母,令人将火盆拿来罢,当烧些暖暖屋子。”
柳氏心中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知晓他是不愿施玉儿受累,于是微微叹了口气,道:“那便拿来罢。”
她知晓自家侄子是相中了施玉儿的,但怎可惜这人是老爷留着日后有大用处的,不然给子耀做个妾室也未尝不可。
施府有位老太太,是施二叔的嫡母,而施玉儿抄写的这些佛经,便是给施老太太祈福用的。
不去佛堂烧,就在此处,在炭火盆子里,她不晓得这老太太有没有增些福,只知道屋里算是暖了不少。
因林子耀的缘故,柳氏并未仔细翻阅这些抄本,施玉儿躲了一遭罚,此时她望着火盆里星火跳跃,将自己一昼夜的劳碌燃烧殆尽,心中涌上了些闷,于是别过了眸子。
林子耀见她目光流转,端坐之下掩不住媚骨天成,忽然之间有些燥热,有些不自在的动了动,不住的往她的方向望去。
他的目光七分露骨,施玉儿一时间坐立难安,觉得好似火星侵袭,刺痛不已,只想赶快逃离。
见他如此,柳氏轻咳了一声,眉间微蹙,启唇沉声道:“你既然已经将抄本送来,便快些回院子吧,莫要在外多逗留,仔细凉风入体,届时多有不便。”
如蒙大赦般,施玉儿连忙告退,将那目光远远的甩在身后。
林子耀怅然若失般收回眸子,柳氏往他臂上拍了拍,柔声道:“姨母知晓你的心意,但你姨父留着她还有大用处,你且等等,等姨母再为你寻一个家世清白显赫些的女子做配。”
“莫要再在一孤女身上做功夫,”柳氏问他,“你可明白?”
林子耀有些心不在焉的点头,“姨母,侄儿都明白的。”
待话落,又寒暄几句,他告退,便连忙往施玉儿离去的方向快步追去。
落桃院往右的回廊而下,路过施府几位年轻公子上学的院子,有朗朗读书声传来。
这群半大的小子都好似在扯着嗓子读一般,用尽了全身力气,施玉儿来往许多次,从未见过他们如此规矩过。
但这个想法只在心中弥漫了一会儿便烟消云散,因为她见着一个逃课的庶出公子正在窗外探着脑,明目张胆,好似先生眼盲。
那庶出公子名施率,素来顽皮,不过十岁上下,仗着姨娘受宠,不少做些偷鸡摸狗混账事儿。
施玉儿本想快些走掉,却见那施率偏头,拉开手中弹弓往她的方向指来。
屋内读书声依旧震耳,沈临川站在学子中间,细细听着,忽然,他轻启薄唇,右掌轻抬,读书声便戛然而止。
他手里的木棍往第一列第二排的地方敲了敲,淡声问道:“施率呢?”
那被敲的小童憋到涨红了脸,眼见瞒不过,却见自家方才还在门口的少爷不见踪影,只能结结巴巴说道:“少爷马上便来,夫子莫要生气。”
沈临川面上看不出喜怒,陡然一望倒是温和,只学生知道,这先生打人板子是从不留情面。
那小童正心中慌乱,便见他以木棍探路往屋外走去。
作者有话说:
下午三点还有~
第三章
堂内气氛瞬间凝滞,小童们俱是大气都不敢喘,心脏随着着木棍在地面敲击的‘笃笃’声一下下跳动。
徐徐凉风推来粒粒桂花,浅浅日光穿过半开的雕花木窗,铺上矮矮书案。
稍几个年幼些的公子挤眉弄眼,默着站起身来,同自己身旁的伙伴比了一个手势,便都站起来踮足往外观望,心中燥热难平,期待着一场好戏。
期间没有发出一丁点儿的声音。
回廊枯叶簌簌而下,天际碧空如洗,一片澄澈。
施率的弹弓绷紧,上边嵌着一粒约莫二两重的石子儿,那是赵姨娘特意令人做了给他打鸟玩儿的。
若是打到人的身上,定然要肿起一个大包。
几只麻雀儿在树枝上摇头晃脑,拳头大的圆滚肚皮上生着细细的绒毛,两颗黑黢黢的眼盯着那绷紧的牛皮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