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启田生活了近二十年,几个对话框里的消息都是相同的公众号的转发,满屏的恭喜让她红了眼眶,她眨了眨眼,重新点开又阅读了一遍,是她的名字,是她的考号,准确无误。
她头一次觉得老旧而空气不流通的启田教学楼不再发闷,她像是在这个小地方第一次呼吸到新鲜的空气一般,是敞亮的,透明的,不是灰蒙蒙的。
【许听夏:我们可以做同学啦!!】
许听夏的表情包多得把文字消息都刷了上去,是满屏的天线宝宝,宋婵衣看得莞尔一笑。
【谢策遥:怎么谢我?】
【江行棹:恭喜学妹!看来下次请我吃饭已经不远了。】
【叶听雨:你果然可以的!】
【邱若楠:呜呜呜我真的要哭了……你的新年愿望实现了!】
【俞生:小婵,你大步往前走吧。】
邱若楠和俞生的消息是发送在他们发小四人的群里的,只有一个人没有回复,宋婵衣点开了他的头像,是一个萌版的穿着警服的小熊,她眼前一黯,在楼明野的对话框里停留了许久,终究是关上了手机。
旧手机的屏幕已经有些老化,她泛红的眼睛都快有些看不清,害怕激动下的失语,索性一条都没回,只如往常般程序化地背上了沉重的双肩包,一步,又一步的,像过去的人生一样,走出这个牢笼般的校门。
校门口熙熙攘攘,从小吃摊间挤来挤去的都是学校里出来的学生,统一的灰色校服宽松到看不出任何身体曲线。
显眼的蓝白相间的雪纺连衣裙像云朵一般飘进了对街熟悉的黑色轿车里,宋婵衣捕捉地很快,叶听雨近日来特别喜爱这件连衣裙,几乎是一天隔一天地穿着。
作为负责温柔的年轻班主任,当时要不是她的鼓励和建议,宋婵衣也没有今天的录取成就。她想都没想就越过双实线,冲到了对街,正对着黑色轿车的挡风玻璃,她看得不能再清楚。
她恨她看得清楚。
叶听雨,她的温柔善良的叶老师,与驾驶座上的男人正在拥吻,是多么饥渴,多么迫不及待啊,在校门口,在学生熙攘中,男人不乏皱纹的粗糙的手伸进了她连衣裙覆盖的腿间,她推搡了一下,轻轻的,像宋婵衣此刻的脚一样轻。
她的脚被钉在了原地,现实和梦境,过去和未来,从没让她如此错乱过。
幸而校门口是交通混乱的路口,不停有三轮车和电瓶车插入她的视线间,挡住了差点眼神相对的可能。
她逃跑了,她跑得比谁都快,她不知道自己坐上了什么公交车,也不知道公交车开往何方,她靠在车窗上,任由颠簸的车窗与自己的额头一下又一下地碰撞,是似痛非痛的现实触感,让她维持了少许理智。
驾驶座上的那只手她如何不认得,黑色的轿车为何如此熟悉,一切的答案竟然就写在谜面上一般,是她从未去揭开看罢了。
那个梦魇里的那双腿毛粗密的钳子又夹住了她的喉咙,蜘蛛的粘液腥气仿佛就充斥在整个空气里,凝滞了整个城市。
幸好,幸好,她要逃走了。
是了,带上母亲,带上她所有的现实,逃离这个梦魇地。
不知不觉,雨又下了起来,平海市的春天一直都是多雨的,但好像往年没有如此之多。
公交车的车窗已经被雨打湿,朦胧一片,外头的人已经被淋了个透,可没有一个人在奔跑,仿佛都认了命,认了这场雨。
宋婵衣想,但她不一样,她和他们不一样,她到站了。
这辆车竟是能寻到母亲的车,她恍恍惚惚地坐了上来,磕磕绊绊地进了城里,却是清清楚楚地下了站,走进雨声里,雨大得像是天空在哭。
这个不知所措的年纪和不受掌控的命运,一切都这么不尽如人意,但她想试试。
宋春絮从未见女儿如此哭过,宋婵衣自离了襁褓就仿佛再没有哭过,她坚强地像是路边的小草,像是飘摇的柳絮,坚定又韧性,也或许是她不记得女儿的脆弱了,她不愿意记得。
宋婵衣只一味地说,走,妈妈,我们走。
她甚至来不及收拾行李,来不及向季宅的主人告假,就坐上了回清河弄堂的车,她们甚至破天荒地奢侈地打了一辆出租车,宋春絮第一次没有节俭地絮叨车费的昂贵,她只抱着女儿难得亲近的脑袋,任由她的泪流到她的颈间。
外头雨大得像十八年前那样,她也是这样的无助和彷徨,只是当时连出租车都没有,她是赤脚走回了那样小的阁楼里,双脚被碎石割破了无数条血痕,但她麻木到毫无知觉,只一味地关上所有的门和窗,让阁楼把自己封闭起来,像她这一辈子一样,逼仄,昏暗,逃无可逃。
幸好有这么一个,小小的,可爱的,专属于她的,如此像她的,月牙一般纯净的小精灵降临在她身边。
可这个小精灵却同时是她悲惨的命运的产物,她无法面对,不知如何去爱,或者去恨,她逃啊逃,逃到了另一个逼仄的角落里,她掩上了耳目,闭上了说话的嘴,沉下去,任由蜘蛛网将她蚕食,离她的月牙越来越远。
只是这次,她的小月牙拉着她一起走,疯狂地往回走,她甚至不知要走去何处,但她想,不会再坏了,春天的柳絮在雨里游移,终会落到汩汩春水里,韧性地纷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