芊芊昭昭的少女轻声娇笑也不过如此。
这南虞客馆的正堂分有好几室。
妺伍早晨来这里换药的时候,先是有医官携搭手为她占上一卦,卦面示吉才唤来了一个带下医,虽说她不看什么妇科病,但女子妇人的事都归那个医官管。
长句似是医巫不分,敷药换汤等诸事皆需算卦卜命;可病人却是男女有分,老少有分,就连耳目五脏亦有分明。
但这会儿堂内却连一个医官模样的人都见不着。
妺伍抬右脚跨过门槛,提裙收颌,跨过之后又即刻放下,裙摆要遮住脚面脚背。
这是她看别人走路学来的。
这时走在妺伍前面的那个像是内臣的男人抬手示意,妺伍听话,乖乖地停在厅前。
空空荡荡的厅里连张椅子都没有,墙面上倒刻有许多鬼画桃符,是妺伍看不懂的东西。
她只记得晨时有几个侍人在这里整理晒干的龟甲,清扫卜卦之后遗留的火灰,这会儿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不着痕迹。
妺伍见他拐进里面一间她没去过的房间,片刻之后又走了出来。
不言不语,凝神拧眉,再无其它多余的表情。
站在门边的他朝站得远远的妺伍招了招手,在叫她过去。
不知这是偃都王宫里一贯行事的方式还是里面的主子本就不喜欢吵闹。
妺伍不自觉地拿自己的手按住了藏在衣襟之下会随时响动的小铃铛。
这是她唯一不会弄丢的东西,在紧张得要命的时候捏上那么一下,就仿佛有了一丁点安慰和倚靠。
深吸了一口气,再顺手摸了摸自己用布条简单束在背后的长发,确保没有滑落而散发无礼,这才垂首低头,快步走上前去。
妺伍觉得她已经把她看到眼里的东西全都拿来现学现卖了。
那内臣依旧走在她前面,先是听他告道:
“禀世子,禀侯爷。”
“小娘子带到了。”
妺伍并未抬头,而是闻声之后便双膝跪地,将臀压在自己的后脚跟,跪得整整齐齐。
就着此刻眼中所见的青衣衣裾与绸面绪履,朝那主位出声行礼:
“奴……参见世子。”
再朝身旁挪动一个方位,见到的和她方才在窗前光下所见的是同样的黑衣玄色,这才道:
“参见侯爷。”
“这客馆住得如何?”
是那位侯爷问的她。
妺伍当然记得他那好似有着无穷气力一般浑厚的声音。
这种关切的话从他嘴中说出来,让她第一次在那树下听的时候就全部相信了。
可是现在,就算她再拎不清也不觉得这是当着一个贵客的面问她好不好的时候。
她一个从山里跑出来的野姑娘,她好还是不好,和他的客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更何况来传话的人报的是这位世子让她过来的。
古里古怪。
不明所以的妺伍只中规中矩地回:
“都好。”
只是当她的话音刚落,却听得突兀一声:
“抬起头来。”
清越明冷的声音。
是那偃都来的世子。
能听出来他的年纪比这位侯爷要小个岁把。
甚至妺伍能听出一点他这慵懒里带着必须顺了他心意的盛气凌人。
肯定没有人抗逆过他。
妺伍当然也不会。
只是她现在正对着这位侯爷,应声抬头的片刻便对上了他那唯一仅剩的左眼。
他右脸上的疤痕还是那么骇人。
伤痕的纹路绷紧了眼部额边还有明显晒痕的皮肤,让他轻轻皱眉就好似要发作放威似的吼出声来。
妺伍并不了解他。
所以她就是怕他。
瞥见他一下就好像自己的眼睛被火的热气给燎了一下,赶紧移开了目光。
因此当妺伍第一次见到这位偃都来的世子的时候。
她就只想用柔和与漂亮来形容他。
他身着的青衣有金丝勾纹作饰,发顶亦有雕纹玉簪绑发结髻。
腰际的白绦带配了白玉饰,面上的含情眸亦凝看着挪不开眼睛的她。
妺伍只觉得他看起来好贵。
她本来以为那位侯爷的扮相已经是王公子弟了。
却不想这位世子似是更加铺张,看起来就贵到她要是一碰就会碎,且她把自己卖了都赔不起的那种。
但他的美与俊好似就得天经地义地配上这些浮华的东西。
他的眼神也很直接,只是与那位侯爷的煞气和威压不一样。
似是想看就必须要看,就算见不到,也一定要让人强行按在他面前供他赏玩,如此强势的跋扈。
妺伍没他那个气势,稍稍垂眼躲他的视线,因着听命并未低头,知他还在看她。
她转而盯上了他的脖颈。
以及脖颈上的青色血管。
妺伍甚至觉得他那与肤色交融的血管看起来都是美的。
或许他的血肉也……
妺伍不知要跪多久。
是不是就是因为他们知道这里有这么个野姑娘可以供他们取笑耍乐,所以才叫她过来的?
妺伍在放纵自己乱七八糟的想法,在这于她而言尴尬无比的静默里打发时间。
直到这位世子终于想起来要问她什么,听他再次开口,问道:
“这客馆住得如何?”
却只是问了一模一样的话。
妺伍狐疑地看了看他,又去看了看那位侯爷。
把两个人的表情眼色都看过一遍后,她才明白有些人是从来不会喜形于色让别人窥个明明白白的。
只好也重复了一遍:
“都好。”
但好似有些敷衍,妺伍还是避重就轻地,像是在给视察的领导回话一样,道:
“药苦,菜少,吃不饱。”
她一说完就见那世子皱起了他那漂亮的眉。
再看那侯爷,好似也有些不满意她的实话实说,不过他一直都是那个表情。
至此妺伍已经有些如跪针毡,她从来没跪过这么久,膝盖有些痛,小腿在发麻,只想着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把她打发走。
接下来这世子的确是开始赶人了。
只不过打发的不是她。
妺伍又听他说:
“太师。”
“你先回侯府去。”
他什么都没解释。
妺伍听得一声“诺”,然后就见那位侯爷沾着风,几步走出了这容不下他的小小间室。
她扭头过去的时候,还见几个内臣寺人都带门出去了。
这里本来挤满了人。
忽地就只剩下了妺伍和这个她头一回见面的世子。
满室寂静之后,他道:
“余问你住得如何,伤势又如何。”
“太师脸上是有什么东西叫你一直盯着他看?谁教你看着他才能说话?”
“现时他不在,勿需怕他,也不要拘着,尽管说来便是。”
倏忽间他这一副信誓旦旦要给她做主的模样把妺伍吓了一跳。
然而她没像狐狸那样跳起来。
膝盖麻,跪不稳,差点歪坐在地上,好在拿手及时点住了地,没丢脸。
只是铃铛响了几响。
脑子里的念头也转过几转。
从那位侯爷身上转到了他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