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岩没走几步路,见蒋氏在一旁朝自己挥了挥手,脚下一慢,没有马上跟上赵玉。
杨氏刚才拿不准赵玉的意思,看着像是明日也要跟着去道观,但是又没有准话,这位的身份极其尊贵,杨氏也不敢随意安排,所以派了蒋氏来探探口风。
蒋氏虽然长袖善舞,但是看着刚才那位爷冷着脸的样子,心下也有些打怵,一来二去就往这位看上去面善些的身边来了。
蒋氏不着痕迹将一个荷包塞进风岩手中,笑得团团和气:“明日可要准备崔郎君的车驾?”
风岩手心沉甸甸,自然清楚蒋氏这一遭是为了什么,若是平常他定然不会收,但是今日……
他的目光略过低头听傅允文说话的严暮自,对蒋氏扯出一抹笑意:“劳娘子操心了,给郎君准备一匹好马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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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黑漆天光笼罩香雪,在一片黑黢之中,雪光微明。
严暮自刚沐浴濯发完,黑沉沉的鸦发散开,像玄色的缎子似的垂在椅背之上,纤细指-尖摩挲着书眉,摇曳的烛光映在她如沉色冰湖的眸底,明烁如星。
翠圆持着巾栉进来的时候正看到严暮自在看书。
她将用艾草汁液呼得热热的长巾圈上那素白的脖颈,严暮自这才回了魂。
翠圆握住她厚实的鸦发,用篦子细细梳了,抹上牡丹头油,那头乌压云发愈发看着润泽得像是一匹无双的玄缎。
“娘子的头发生得像极了主母,又黑又沉手,真好看。”翠圆忍不住夸赞道。
严暮自的小脸被艾草长巾的热气熏出一层绯云,眼睛没离开桌面上的书,随口问翠圆道:“姐姐,养发的汤药好了吗?”
“来了来了,汤药来了。”朱果人未到,声先至。
翠圆放下手里的篦子,去盖上严暮自桌上的书:“太晚了,娘子别看了,倒弄得比上殿科考还要用功。喝了汤药赶紧睡吧。”
朱果在一旁,笑嘻嘻露出两个小梨涡,肉团团的脸像梨花一样粉嘟嘟的:“是啊,娘子,我看着那个傅郎君今日被娘子迷得五迷三道的。我想着,明日就算不用掉这劳什子的书袋子,娘子也是手到擒来的。”
严暮自一口灌下养发的汤药,苦得她满脸皱成一团,翠圆给她递上了甜嘴的果干她这才面上松快一些,闻言明眸翻出一个与气质十分不衬的白眼。
“这傅允文可是一点也不好糊弄,今日我和他坐一处时,只觉得是被个老夫子来考校,而且有两句偏门一些的还险些跟不上。”
朱果闻言捂着嘴笑:“果真是个小夫子。”
翠圆将严暮自脖颈处凉了的长巾取下,搭在臂弯处,伸出左右食指,轻轻点在严暮自和朱果额头上:“今日娘子受了雪气,需要睡个好觉补补才是,可不好再这么点灯熬夜来看书了。我现在去让厨下将艾草水备下,明早还要再敷洗一次。朱果你服侍娘子睡下,不准再看书,也不准聊天了,知道了吗?”
严暮自露出一个乖巧的微笑,难得有几分稚气:“遵姐姐玉令!”
朱果也跟着道:“遵姐姐玉令!”
等看着严暮自与朱果推推搡搡笑着往绣床方向去了,翠圆这才摇摇头抬步出门,往院中厨下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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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红幻梦,严暮自的眼皮还是像压着千斤的秤砣,只能掀出一条细细的眼缝,看见暗昧软榻上自己雪白纤细的手腕被大掌握住,那双手指骨修长,因为用力露出几叉青色的细筋。
她正垂着僵硬的眸,木然面对即将发生的一切,那梦中的男人竟是像被抽去了力气一般,头一下撞到了她的肩窝。
细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耳侧,意料的情节并没有继续,而后那男人又捉住了她的手,嗓音清冽如泉,又暗带沙哑:“你是谁?”
她闭着眼睛,气恼自己被他的头撞得生疼,莹润的下颌线在转过头去时与细嫩白净的颈线相折,嘴唇张开时美得触目惊心:“是你……”老母。
“救命!娘子,娘子,快醒醒,那个下流要闯进来啦!”
她还没骂出口,就被朱果晃醒了。
虽然有些可惜梦里没骂完,但是看着朱果翠圆一脸焦急的样子,知道是出事了,赶紧披上衣服往院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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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夜时分。
檐下冻了倒挂的冰,细细密密的雪压着瓦檐,冷风裹起雪气卷着窗牗倏忽往墙上砸,翛然静谧之中的刺耳之声尤为清晰。
床榻之上,赵玉的眸子骤然睁开,黑魆之中,他的眸光冷冽。
他怎么会梦到那个表里不一的女人?
他想起自己刚才在梦中看到的那张诱人的红-唇,喉头一动。
救命?她最后为什么没开口就喊了一句救命?
赵玉起身,站到窗牗前,任由雪气拂面感觉心中那股子烦闷挥之不去,终于是披上玄衣,走到窗前二指扣了三下窗樘。
不多时,风岩便扣门进来了。
风岩见他衣衫整齐,还有些骇异:“还不到丑时,殿下这是要起了?”
赵玉沉吟须臾,艰难开口:“严府在哪里?”
风岩闻言眼神一亮,此次出上京,除了彻查湖州贪墨一案,他身上其实还担着崔国公的密令。
太子殿下向来不近女色,上京多有谣言,崔国公也十分担忧。听闻江南一带多美人,临行前国公爷多有叮嘱,若是太子爷在这边有了上心的人,一定要往皇后娘娘跟前带个话。
殿下这半夜三更不睡觉,还问他严府在哪里,这不算上心什么才算上心?
风岩喜笑颜开,忙道:“属下知道。”
赵玉眄他一眼,他那快溢出来的满脸笑意立马收了,又接着道:”属下这就去准备礼物?明日一早殿下要去的话也全了礼数。“
赵玉轻咳一声:“就你话多,谁说要上-门拜访了。”
风岩不解:“那……”
赵玉挪开视线,有些不自然道:“我是问你,你知不知道严暮自的庭院在什么方位。”
风岩没多加思索:“要查也容易……”刚一开口,马上意会到赵玉的意思,嘴巴张开得能塞下鸡蛋。
殿下这是着了什么魔?这是要去夜闯女子闺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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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院门口挂着的两个亮着豆大烛火的油皮灯笼被夜雪压得东倒西歪,在黑魆魆的夜里寂然亮着。
院中,严暮自披着厚厚的氅衣,翠圆朱果站在两侧,身边还有几个壮实些拿着长竹竿的仆妇,众人皆是抿着嘴看着院墙,严阵以待。
柳夏跨骑在墙头,脸被灯火幽幽映出一道明暗分隔,俯视西院众人,笑得志得意满:“三妹妹,今日-你叫那八竿子打不着的书呆子叫得这么热络,如今正头表兄来了,还不快快开门,扫榻以待?这般模样,岂不失了礼数?”
他心下因为严暮自的美貌而生出的怜惜感早在白日里头被消磨没了。
柳夏本来碍着柳氏的面子在,越不过去也就发作不了。
谁知真是瞌睡掉落软枕头。柳氏因为在席上被羞辱了一番,也是来气,傍晚的时候就遣人叫他过府。
严暮自院中虽然都是卫氏留下的忠心老仆,然而其实也就那么几个人。柳氏说阖府上下已经打点好了,夜半无人,孤院孤女任人摆布是常事。
进一步说今晚就能一亲芳泽,就算退一步说闹了开来,这世上女人名节是最容易泼污水,世人只喜欢听猎奇的,谁管你真假?
到时候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纵使严暮自就是再有反骨,谁又会要一个夜半私会男人的娘子做正妻?
柳夏思及此,舔舔嘴唇,打量严暮自的眼神更是赤-裸裸像是冒着火。
严暮自睫毛颤颤,抖下浮雪,朱红的唇美-艳欲滴,唇角扯起弧度,冷笑出声。
朱果早就怒火中烧,看这个下流十分不顺眼,只是还等着看她家娘子是个什么态度罢了。眼下,她见严暮自冷笑,立时拿过仆妇手上的竹竿子,一个横扫戳向墙头。
“我们家娘子外家是河东卫氏,你这个不知道哪里来的狗头嘴脸也敢妄称是娘子表兄?不若叫东院那位来辩上一辩,她可敢与我们娘子外家攀亲?”朱果年纪小,性格像个炮仗一般,说话间呛了口雪气,更是气恼,使出浑身气力想要将柳夏扫下去。
柳夏刚才仗着严暮自的仆妇只是拿着竹竿威吓,又想着严暮自是万万不敢闹将起来的,这才能稳稳坐在墙头调-戏。
他纵-情纵欲,早就身体中空,竟然真的经不住小小朱果的一竹竿,眼看着就要倒栽葱下去。
正当柳夏即将要倾倒的时候,一双虬结有力的手顶上了他的后腰,将他撑起复又坐回去。
柳夏还未出声,那个在梯子上给柳夏撑腰的络腮胡男人在后头先开口了:“大娘子有句话也让我转告三娘子:三娘子的外家是河东卫氏不假,可卫氏与我们家多年不曾来往,想是已经忘了还有三娘子的存在了。好教三娘子知晓,如今这府上仍旧姓严,仍旧要听东院的管教,不好太逾越了才是。”
翠圆听出他是柳氏身边的护卫,咬唇驳道:“我们这边呼喊闹将起来,即便是主君有心维护,怕是左邻右舍听见也有话要说!”
络腮胡哼笑一声:“主君今夜什么也不会听到,深宅内院,这里的声音也不会传出去一声。”
严暮自闻弦知意,一下明白过来柳氏一定是做了什么手脚,否则也不敢笃定行事。
她嗤笑出声:“泥人还有三分性,大娘子逼迫至此,看来以往是我低估了东院的毒辣。只是万万不可让这畜生污了我,朱果,去灶下拿火油来,这西院若是烧起来,屋瓦相连,椽檩相接,我倒要看看东院能不能独善其身。”
作者有话说:
凌官救老婆去咯~
第7章 七场梦
朱果二话不说,丢了竹竿就往厨房跑去。
严暮自捡起地上的竹竿,手心被竹刺扎破,沁出血迹斑斑,她恍若未觉,亲自拿着竹竿往墙头扫去。
柳夏刚才差些被扫落,看她又拿起来,心惊肉跳。
他下意识缩了缩脑袋,赶紧软了声音劝道:“表妹何必这般,今日是指定跑不掉了。表妹若是愿意认个软,明日不去那什么劳什子道观斋醮,与我将婚事定了,我从中替表妹与姑母做个调和也未尝不可。”
严暮自闻言,反而笑得坦然起来:“你算得上我哪门子的表兄?今日既然是跑不掉了,我是愿意死也不愿意嫁与你这个腌臜货的。”
她奋力一挥手中的竹竿,本只打算再不济也要给他几下皮肉伤受受,谁知这一竿下去,墙头上刚才还耀武扬威骑着的柳夏像出了弦的箭般,弹着倒射下去,摔下了墙头。
院门外,络腮胡根本没想到严暮自一个小娘子的力气会这般大,连自己都撑不住,赶紧跳下梯子,去翻看柳夏的伤势。
他还没上手,柳夏就发出杀猪般的叫声:“腰断了,腰断了……哎哟,轻点!”
院外柳夏被人抬走,络腮胡想了一下,决定还是要去将这事禀报给柳氏。
翠圆听得院外吵嚷声渐渐远了,上前一步,看了一眼严暮自手中的竹竿:“娘子……”
严暮自丢掉竹竿:“真是个外强中干的货,我还没用多大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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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岩站在绿瓦之上,远远眺着严府院中的闹剧,咋舌道:“这个柳氏看上去一团和气,没想到居然这么狠毒。幸亏殿下来得及时,不然看这架势,就算是严娘子这般果决,也要鱼死网破。那个下流腰上中了殿下一石,就算未使出十成十的里,怕是也要在床上瘫个半月了。”
赵玉轻哼一声,掸掸自己指-尖不存在的灰,眼睛冷冷睨着那个往东院区的背影:“你去跟着那个络腮胡,看看他主子说些什么。”
风岩得令正要动身,他又眯起眼睛,补充一句,“我很不喜欢他邋邋遢遢的络腮胡,等下你听完了,修理一顿再回来。”
风岩手里抱着黑铁剑,笑得牙不见眼:“是是是,属下一定做得干干净净,把他修理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