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杳看了看她狼狈的样子,沉默地走了出去,过了好一会儿担了两桶水进来,并一条布巾搭在桶边,冷漠地道:“将就着擦洗下吧。”语毕又退了出去,锁上了门,似乎又走远了。
虽是简陋,但已是意外之喜了,高云衢从未吃过这样的苦头,面上不显,心中却是极为别扭的,当下便解了衣袍梳洗了起来。没一会儿,又有脚步接近,高云衢停下手,警醒起来:“谁?”
“是我。”钟杳的声音响起,“我给你拿了一身我的干净衣裳,若是不嫌弃,就请先换上吧。”
说着开了一条门缝,递了衣裳进来。高云衢接了,她便又合上了门,这次没有走开,就在门外守着。
高云衢松了口气,一边打理自己一边试着跟钟杳说话:“阿远娘子心善,履霜在此谢过。”
“履霜坚冰至。贵人踏上楚州的土地之时,是否预知到今日之困呢?”钟杳的声音搁着薄薄的门板传过来。
高云衢苦笑:“若能未卜先知,哪还会有今日牢狱之灾呢?”
“人呐,若是能算到前路趋吉避凶该有多好。”钟杳幽幽叹气。
“未知方叫前路,没人知道下一步走出去是坦途还是深渊,你我凡人能做的不过是坚定自己的信念,努力地走下去罢了。”高云衢亦叹道。
钟杳没有接话,换了个话题:“贵人来楚州做什么呢?”
“钦命在身,来楚州行新政。”
“何为新政?”钟杳挑眉,她在寨中与外界不通消息,自也不知道新政之事,但她敏锐地感知到这或许就是源头了。
高云衢言简意赅地给她解释了一下,她便了然,别处如何不知,但于楚州,这新政便是把刀架上了脖颈,怪不得他们狗急跳墙。
“贵人知道这是何处吗?”
高云衢精神一震,又快速冷静下来:“还请阿远娘子指教。”
“此处唤做瓦寨,是十里八乡最大的一处山匪寨子。有成丁三千,皆有战力。若是振臂一呼,周遭诸寨亦能一同号令。加起来或有六七千人之多。”
高云衢呼吸紧了紧,她此前便有过猜测,终于得到了验证。
“贵人,落到这样的地方,你觉着还能走脱吗?”
高云衢沉默了,她猜测卫杞必会派人来救,这会儿应已得了消息了,但这茫茫群山,真的能找到吗?好一会儿她才道:“朝中必有救援,能否得救且看天意。”
“若是他们寻不到你呢?”
“那便是命数吧。”高云衢苦笑。
“贵人若是陨落,家中会有人为你落泪吗?”钟杳倚在门边,看着清朗高远的天空,不知是在问谁。
高云衢不由地想起方鉴含泪的眼眸,她出京之时仍是含怒的,可路途漫长,越是平静下来,她越是想着方鉴,想她那痛苦的哀求,想她那如金石掷地的质问。对于高云衢来说,方鉴是什么呢?她本以为自己清楚,可现下她自己也说不明白了。进了楚州的时候她将这些埋藏起来,将心思都放在公事上。但当身陷囹圄无事可做之时,那些思绪便都跳了出来,压不下去,躲不开来,逼得她一点点梳理自己的心。若她折在这里,方鉴会怎么样呢?
“何止落泪,她们必会为我踏平楚州。”高云衢沉默了好一会儿,忽地笑了。
“她们能做到?”钟杳没有预料到这样的回答。
“一日不成便百日,百日不成便蛰伏下来以待来日,总有一日她要报了这仇。”她就是这样的性子,这样的狠厉这样的偏执。高云衢忽然意识到,最初的时候,方鉴吸引她的也是眼睛里那倔强不熄的熊熊烈火。
钟杳也笑了:“好,我知晓了。”她没有说知晓了什么,站起身拍了拍灰便离去了。
方鉴轻装简行带着谢悯并一队皇城司武卒离了京,武卒的领队恰是当年同往沁州的程昭阳,她现也是千户了。都是熟人自然也好说话,她们一路快马,直奔楚州。
谢悯是上了路方知晓情形的,她忍了忍,终没忍住,问向方鉴:“十万大山,上哪里去找呢?”
“不知道。”方鉴有些茫然,她听过谢悯的故事,当年找不到的,现今就可以吗?
“临深,你有没有想过,高大人已然……”
方鉴沉声道:“想过。我并不知此一去会看到什么。但若不亲身去一趟,我必抱憾终身。”
“若是……”
“那我就把楚州犁一遍,各大豪族一家一家碾过去,总有一家知道发生了什么吧?都不知道的话,那便都给她陪葬。”方鉴冷笑,话语里的血腥之意呼之欲出。谢悯有些微妙地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还记得方鉴头一次进京兆府大狱时苍白的面色,是她教会了方鉴如何变得狠辣,但现在她却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了,她似乎释放了一头猛兽,而这头兽即将失去掌控它的笼头。
她们一路风尘仆仆,进楚州之前先停在了楚州与曲州交界的一处小城,曲州军分出的一支万余人的军队已完成调动,在此处驻扎。领队是从五品的游击将军魏立澄。
她们在军营外略等了片刻,魏立澄便亲自来迎她们。
程朝阳亦是勋贵子弟,与魏立澄自小也是相识的,便与她们介绍道:“这位便是武威侯长女魏立澄。”
魏立澄闻言便黑了脸,她最讨厌旁人这么介绍她,她父亲守的本是东南的海岸,她特意去的西南边境,为的就是不让人见到她便想起她的出身。
“啊,武威侯家的大娘子啊……”方鉴恍然大悟,机智地吞下了后半句话。就是那位被武威侯追打的三条街的猛士啊。魏立澄见她那副表情便知她在想什么,气得直跺脚,转头去瞪程昭阳,程昭阳无辜地摊摊手。
“见过魏将军。”方鉴正了正神色,拱手行礼。
“方大人客气,请!”魏立澄闻言也收敛了故友重逢的玩笑之意,郑重地与她们见礼,并请她们进去。
几人简单用了饭略作修整,便聚在一处商讨。
“……我们现今已知的只有这些信息,远不足以做出判断,魏将军如何看?”方鉴看向魏立澄。
魏立澄沉吟片刻,开口道:“我军调动至此已有几日,我也派出了斥候进山,但楚州各哨卡加强了排查,我的人不敢冒进,这很不寻常。”
“加强排查?”谢悯想了想,在地图上指了几处地方,“楚州易守难攻,若他们真要谋反,那么唯一的法子就是守住楚州占地为王,除了几处大道关隘,这几处也是必守之地。麻烦将军派出斥候探查,若是也有守军,那便八九不离十了。”
“好。我这边安排。”魏立澄点头,“那你们如何打算呢?”
“我与守慈商量过了,她是楚州人,出京前我便让她送了信件返家,说得了一段时日的假回家一趟,我便扮作游学的士子与她一道混入城中,探查一二,再看下一步。程大人与我们同去,皇城司的武卒便与将军的斥候一道散到山中去,一是摸清楚州的兵力情况,这是将军的长处,在下便不置喙了,二则是重点留意各大山匪寨子,我们猜测楚州豪族既是上报高大人遇匪失踪,定是还不想马上撕破脸,自然也不敢将大人藏在自家私宅,多半是在某处山寨之中。”说到高云衢,方鉴咬牙切齿,“陛下的意思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是城中没有消息,那么咱们就替楚州百姓将这群山中的山匪一一拔除!”
方鉴换了一身素雅飘逸的衣裙,看起来年轻了许多,程昭阳则替她背着书箱,装作随从的模样。谢悯照旧仍穿她的窄袖圆领袍,腰上配了一把她惯用的横刀。三人一道往楚州行去,一路果见军卒往来,气氛不太对头,楚州城外的关卡更是排起了长队。她们等了许久才等到,士卒的盘问也严格了许多。
谢悯往城头扫了一圈,明显可见城门的防备也加强了。她领着方鉴二人往家的方向走,沿路的城中百姓也忧心忡忡。到了家,她父母早便在翘首以待,见她们来了,忙不迭地拉她们进家门。
“快来,家中酒菜都摆好了,就等你们回来了。”她母亲也许多年不见她了,喜滋滋地搂着她的手,也不忘招呼方鉴。
“阿爹,阿娘,城中这是怎么了?”席间谢悯问道。
“听说是又闹山匪,且是来势汹汹,好像有个大官都被掳走了,怕不是要打起来。”她母亲道。
“呵,听官府的鬼话,什么样的匪能打进楚州城?疯了不成。也不知道这帮酒囊饭袋在干些什么。”她父亲自来讨厌官府和豪族,喝了两口酒,便要说上几句。
“近年常有这事?”谢悯皱眉。
“哪能?就最近的事,戒严好些时候了,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饭后,三人躲在屋里商议。
“我观城内多有防备,怕是很难打探虚实。”程昭阳同样观察了一路。
“这般看来,楚州官场怕是已然与豪族沆瀣一气,不然如何能有这样的能耐?怕是很难向官府问询了。”谢悯推测道。
方鉴思虑片刻:“有个人应该可信。”
“谁?”
“楚州通判周诲。这人是高大人在御史台的旧部,我看过高大人对其的评价,忠介刚直,这样的人,应不至于与楚州上下同流合污。”她临出发之前将楚州的文书皆扫了一遍,官员履历自是其中之一。她看向谢悯和程昭阳,“你们有法子避开旁人带我见她,或是叫她来见我吗?”
“我试试。”谢悯点头,又有些诧异,“不过你如何得知高大人对周通判的评价?”
“咳。”方鉴没回答这个问题,二人也没追问,各自散了。
第二日,谢悯与程昭阳带了消息回来。
“周通判身边有人盯着。不好接近。”谢悯跑了一天,渴得直灌水。
“不过我在她身边看见了两个皇城司武卒,应是高大人给她的。”程昭阳跟着道。
方鉴眼前一亮:“那她必然知道一些内情。”
“很难避开耳目见到她,但我留了皇城司的暗号,她们应会想办法给我们通传消息。”
自高云衢出事,周诲便知是自己给高云衢惹了麻烦,急得口舌生疮。她身边的两个武卒足够机警,敏锐地察觉了周遭的敌意,片刻不离周诲身边,将她护了个严实。
“周大人,我瞧见我们皇城司的程千户了,应是京中支援到了。”
周诲大喜:“太好了,楚州异动的消息得尽快传到京中。”
“程千户给我们留了讯号,我明日溜出去一趟与她会面,您有什么要传达的吗?”
“这份文书我抄录给了高大人一份,高大人转头便出了事,我真的是万死难赎……”周诲叹着气,将手札递给她,“我将当日与高大人探讨的一些猜测也记在了上头,定要将之送入京中,令朝廷有所防备。”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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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下剧情进度,快了快了很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