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抱着阿初坐在桌边,桌上铺开了一张地图,边看边听诸人汇报。她被囚之后发生的事方才方鉴已经与她说过了。魏立澄的到来则意味着瓦寨已在掌控之中。
“后边的矿山控制住了吗?”高云衢问向魏立澄,她怀里的阿初抬起澄澈的黑眸与她一起看向魏立澄,甚是可爱。
魏立澄却恍如面对着主将一般,挺直了腰背一板一眼地回答:“是,皆已拿下!”
高云衢淡淡地点了点头,示意知晓:“楚州叛乱已成定局,我等接下来要做的便是尽快剪除叛逆,平定楚州。你们可有对策?”
魏立澄迟疑道:“不等京中命令吗?”她是武人,擅离职守算是大忌,有所担忧亦是常理。
“陛下调你到曲楚交界之地防的便是楚州生乱。我离京之时陛下就曾与我言,新政牵一发动全身,若是生乱可就近调兵镇压。这是兵符。”高云衢从怀中取出兵符放在桌上。魏立澄拿起来仔细看了,又恭敬地放回去,这下高云衢确实是她的上官了。
高云衢见众人都没有意见,又示意钟杳:“说说你的计划吧。”
钟杳上前一步,郑重地执了士人礼:“学生钟杳,见过各位大人。”众人方才听了高云衢讲了她的身份,心生敬意,纷纷还礼。她便接着道:“瓦寨易守难攻,能这般顺利的源头还是寨中空虚。我的想法是假借山寨被攻、老幼被俘,引丁壮回援,而后瓮中捉鳖。”她伸出手,五指收拢,紧攥成拳,目露精光。
“他们离寨应是楚州豪族有召,会这般轻易回来吗?”程昭阳问道。
“会的,背后的铁矿是楚州最大的一处矿脉,打造的武器铠甲是楚州的武备库,不仅供给各山寨的私兵,还卖给南蛮,他们哪会轻易放手?”
“该死,怪不得南蛮子这两年越发猖狂,原来是有这等蛀虫!”魏立澄气急。
方鉴思忖片刻,问道:“那该如何叫他们取信呢?”
钟杳讥讽地勾了勾嘴角:“我好歹做了这么多年寨主夫人,我的人,焦有常是会信的。”
不出钟杳所料,焦有常得了报信,急得满头是汗,忙向祁成海问计。祁成海也是面色发白,他不过是祁家旁支,因着有些能耐,私底下抱上祁道凝的大腿,得了瓦寨的肥差,现下瓦寨有失,他难辞其咎。但这般要紧的消息他们也不敢隐瞒,颤颤巍巍地报到了祁成鸣处。
“何时的事?”祁成鸣气了个仰倒,祁道冲赶忙扶住了自己的父亲。
“就是今日晨间,寨中人趁乱跑出来与我报的信。”焦有常躬着身子拘谨 答话。
祁道凝在一边挑了挑眉:“可信吗?会不会是疑兵之计?”
焦有常已是一身冷汗,又是拱手伏低道:“报信的是我妻身边之人,可信。”
祁道冲瞪了焦有常一眼,主动请命:“父亲,瓦寨不能丢,我去打回来!”
“不成。”祁成鸣拒绝得果断,“你我出现在官军面前,事情就再无转圜余地了。你分一支人马,叫有常和成海去打。拿不回来,你们也不必回来了!”
“是!”
祁道凝出了主帐,身边的近侍随即跟上,两人走入僻静之处,近侍轻声地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
“官军并未伤筋动骨?知道了。还是如之前一般压下来,不必报……无妨,他们一心想着关门打狗……夜郎自大……”祁道凝太懂她的父兄在想什么,情报的线在她手上,她适时地推波助澜、避重就轻,便能叫他们的野心膨胀到遮住双眼,“官军打进瓦寨,应是已与高履霜合流了,此时放人求援,怕不是围点打援之计。让他们去吧。你即刻回城,把消息传给阿姐,她知道该做什么。”
祁成海与焦有常匆忙点齐人马,行在路上才有时间细想,他们也不是没想过官军引他们入局的可能,但来报之人说从夜里到白日一场血战因着寨中无援才叫官军得手,此时官军应是极为疲惫,他们又知晓薄弱之处,杀回去也应是有极大的胜算的。两人商量着慢慢地心也定了下来,快马加鞭往家中赶,越是近到山寨打斗的痕迹就越多,他们的家人皆在寨中,丁壮之间焦急的氛围越发明显。待到寨门附近,看到寨中人的尸首零零散散地被丢弃在路边时,这怒火达到了巅峰。而寨内门楼上稀稀落落的官兵瞧着是狼狈万分,更令匪兵轻视。
一场大战避无可避,匪兵这边是怒气上头,虽是悍勇无比,但也再难听号令,焦有常便顺势命令他们冲锋,抢回家园。却不想在冲到近前时,魏立澄一声号令,隐藏在门楼里的兵卒执锐披坚而出,焦有常暗道不好,但已无后退余地,硬着头皮冲了上去。两军相撞,烟尘弥漫,白刃相接,血腥四起,怒吼与哀嚎交织,战场从不因某一方强壮与否或是正义与否而改变残酷的本质。
高云衢与方鉴站在安全的高处,居高临下看着下头的血腥厮杀。程昭阳和谢悯负责保护她们,并未下场,她们是武人,这样的场面见了太多,并无多少感触,寨中官兵有六千余,而匪兵却只有三四千,加之己方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又据有地利,这一仗在她们看来并无太多悬念。
但高云衢和方鉴不是,她们是第一次直面战争。血腥气随着风飘过来,令方鉴想起初入京兆府大狱的时候。她不由地看向高云衢。高云衢站在她的身前,几乎是目不转睛地望着下方的血战,旁人看不出来,赞叹她心智之坚,曾与她亲密无间的方鉴却能看到她那淡然自若底下紧绷的身躯。
方鉴近前一步,轻声问道:“大人不回去等吗?”
高云衢叹道:“古语云:慈不掌兵,情不立事。但身居高位不能只往高处往远处看,也得低下头看看小民。需知我们做的每个决定,都决定了无数小民的命运。
“阿鉴,要记得,翻云覆雨简单,可那后头是有重量的。沉溺权术,玩弄的最终都是自己。”
悬在方鉴头顶的那块巨石终于落下,但却仅如清风拂面,吹散了躁动与不安,一如高云衢当年教她读书识人的时候一样,柔和平淡,却不容质疑。方鉴早便后悔了,那一场梦用高云衢一条命的重量让她幡然醒悟。
她看着高云衢的侧脸,认真地道:“大人,我知错了。”
“好。”高云衢应了一声,就此揭过,“好好看着。往后行事多想一想。”
“是。”
这场仗打了许久,直到日头西斜方才尘埃落定,官兵这边有些伤亡,但都在意料之中,匪兵歼灭过半,余下的不是被打散了,便是做了俘虏,算得上是大胜。
兵卒们在打扫战场,钟杳行在其中,挨个看过去,看见相熟的便替他们闭上眼,谢悯跟在她身边陪着她。两个人都不说话。
焦有常的尸身并不难找,钟杳将他拖出来,她力气不足,谢悯伸出手帮了她一把。钟杳将插在焦有常身上的刀剑一一拔出,蹲下来看着他熟悉的脸,叹了口气:“说实话,他对我不算坏。哪怕是最开始的时候他也没有强迫过我,硬是等到我点头。可我怎么能不恨呢,折了羽翼,断了骨头,那样的痛苦远胜于死亡。”
谢悯没有接话,静静地听着,心口一阵一阵的疼。
“他呀,怕是到死也还想着回来救我。却不想是我亲手做局诱他踏入死地。”钟杳伸手合上了焦有常死不瞑目的眼,“你我两不相欠了,来生最好也不必再见。”
“娘子……”一个农妇走过来,欲言又止,唤了钟杳一声。谢悯认得她,她是钟杳的人。
钟杳站起来,看向她:“何事?”
妇人目露悲伤,不说话,望了望一个方向。钟杳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跟着她往那边行去。
沿路打扫战场的人们都给她让开了路,于是她便看见了静悄悄地躺在地上的小儿郎。
她稳稳地走到阿毅身边蹲下来,安静地看。她很久没有仔细看过阿毅了,比起阿初,她对阿毅实是算不上用心。她嫁给焦有常的第二年阿毅就出生了,那个时候她也还很年轻,那些怨恨那些痛苦无时无刻不在折磨她,她其实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阿毅。随着年岁增长,焦有常打算亲自教养阿毅,她便顺理成章地把阿毅丢给了焦有常。十岁的时候,焦有常带着他去劫道,让他沾了血。阿毅回来的时候兴奋地把战利品捧到母亲面前,钟杳却变了脸色。她与焦有常大吵了一架,焦有常却平常地道寨中儿郎都是这般长大的,叫她别管,阿毅也不理解她为什么这么大反应。她便死心了,阿毅注定是要长成另一个焦有常的。那之后她只管看住阿初,再不管阿毅的事。
上一次见到阿毅的时候,他说自己长高了,但钟杳没有细看。现下,她总算有时间有闲暇细细来看了。她总当他还是小小一团的模样,而实际上,他已隐隐约约有了一些大人的轮廓,五官更像焦有常,也有些地方像她。
钟杳伸手抹掉了他脸上沾染的污渍,他安静平和地闭着眼躺在那里,长箭刺穿了他的心脏。钟杳握住那支箭,用力地拔了出来,丢到一边。她无从知道焦有常为什么带着他还未成人的儿子来打这场仗,也不知道直面刀锋箭雨的时候他有没有感到惧怕和后悔。她只是久久地守在她的儿郎身边,认真地看着他,记住他的样貌。久到日头西斜天色暗沉,再也看不清楚,她俯下身将轻柔的吻落在他的额头,最后一次抱住他,与他告别。
“对不起。”
钟杳把焦有常和阿毅葬在了山里,小小的两座坟茔,没有名字。
她撒下了最后一抔土,坐在路边的大石上休憩。谢悯一直陪着她,从头到尾,也不说话,只在一边看着,她想钟杳应该需要一些自己的时间。
钟杳忽地笑了一声,开口道:“高大人问起阿毅的时候,我说交给命运抉择,看阿毅会不会选择我。哈,命运到底是眷顾了我一回,它替我做出了选择。
“我啊,从没有保护过他,从没有试着拯救过他,也从来没有教导过他。这算得上不教而诛吗?”
她没有想要谁的回答,自顾自地说下去:“直到看到他之前我都在想,我要怎么对待阿毅呢?他是我的儿子,却也是焦有常的儿子,是瓦寨的少寨主,是沾过血的山匪。我会护住他,可他会怎么看待我?我又该怎么对他?幸好,不必我选了。我竟松了口气。我这样也算是个母亲吗?”
她看着坟茔出神,而后听见了谢悯唤她的声音。
“阿杳,”谢悯把手搭在她的肩上,“你本就不必选,你先是自己,而后才是母亲、女儿、朋友又或者其他。”
“你不觉得我自私可怖吗?”钟杳把自己的手放在谢悯的手背之上。谢悯的手很暖。她翻掌将钟杳冰冷的手指握在了手心里。
“人能做的事情是很少的,多数时候顾好自己便已很是艰难了,哪有余力再去管旁人呢。如果这就是自私,那便做个自私的人吧,至少这支持着你等到了你我的重逢。”谢悯轻轻地拥住了她,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钟杳搂住她的腰,将脸颊埋进她的腰腹间,手渐渐收紧,箍着她不放。谢悯站在她的身前,温暖的手掌轻抚她的发,陪着她,守着她,替她藏起脆弱易碎却又沉重无声的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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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啊,急死我了,怎么还没写到反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