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在那人眼里,曾杰的风光骄傲,都是踩在他的失意上,辗了一脚又一脚,残忍地剥夺了自己意气风发的机会。
见不惯曾杰说什么都理所当然的模样,那人不只对其他队友嚷嚷过一次,话里话外不外乎是,弄不明白自己比曾杰差在那点,会始终落于其后。
就算是闷烧锅,不停加热燃烧也总有爆发的一天。直到那人再也绷不住委屈鬱闷,汹涌的情绪就哗啦啦地全倒到双亲身上,某些事情自然水到渠成。
其实不过是一时衝动,那人也没想到爸妈真的会弄来个名额,真要论起知道名单上的名字换成自己的时间,他其实也不过比曾杰早了那么一点点。
那极微小的时间差,让他是连反应过来的时间都没有,就被曾杰抓起来骂,一字字都抠在他最心虚的地方。
但真的要放弃吗?,
那人捨不得,真的捨不得。却又怕被人指指点点,索性请了假,和教练谈好在家自主练习一阵子,等到比赛那天他自然会再出现。
拿了被水泡湿的包包与资料,那人拱着背,许久都没出现在队里。有人问起教练这事,他也不过耸肩,表示那人自己管不起。
联想到对方家,能轻松换了名单上的名字,恐怕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队里的人也沉默下来。
本能的,他们就明白,有些事并非他们能招惹,且轻易干涉的。
管不起,惹不上,就睁一隻眼闭一隻眼,当不知道算了。那时候的他们,都没想到这一放任,就放出个意外。
比赛那天,曾杰身为候补,在场边热身压腿,心情仍处于忐忑不安。
他没有和父母说过,自己已经被换下来的事。现在只要一想到爸妈在场边,倒数着比赛却等到一张陌生脸孔的场景,他的心就一路下沉,压得人喘不过气,连踏出休息室都怯步。
犹豫许久,眉头紧锁的曾杰捏着手机,终于下定决心要打电话给爸妈,就见到教练急匆匆跑到自己面前。
还在喘气,教练上下扫了他一眼,满意的点点头:「看你的样子,应该是立刻就能上场……本来的正选有事不能到,身为候补,你准备准备下,时间到了外面会有人叫你。」
手机掉到地上,这一瞬间曾杰才发现,自己自从被替换掉后,已经很久没好好呼吸。
而是憋着气,对这世界气恼,更是对不敢将真相说出的自己厌恶,始终梗着一口气,将自己绷在不上不下的位置,战战兢兢的。
「我知道了。」沉默片刻,曾杰应声,没有马上俯身去捡起手机。
就让手机萤幕,停留在拨号前的画面──在场外等候的父母,只知道他是他们的荣耀。
「结果,就是你心愿达成了吧?」戴珊沫听完叙述后,马上就想到司令台上的他,以及广播中仔细诉说,关于他的丰功伟业。
结果,少年却是歪着头,对她露出微妙的神情,回答:「或许是。」
他成功在父母面前,留下了最耀眼的英姿……这自然也代表,那人的失败。
事后,曾杰才听教练说,原来那天自己骂完拍拍屁股就走人,却忽略了刚刚他叫骂的声音,几乎响到整队的人都能听见。
受不了被队友们用探究眼神盯着,他前脚走,那人后脚就缩回家,打死不愿和队里的人联系。
也许是自尊心作祟,那人拿起被泡湿的资料,把行事历通通打进手机后,就把那些让他想到不好回忆的东西,全都给扫进垃圾桶,权当眼不见为净。
虽然参赛权来得不正当,他却明白过程崎嶇再多,结果在大部分人的眼中,才是最重要的存在。
再没什么是比最终成绩更能拿得出手,去证明自己才是最适合参加比赛的事。想通这点,那人拚了命在训练,就等在比赛那日,狠狠打脸敢在他背后说坏话的人。
却没想到,当时那叠资料让水糊开一片,不过勉强能辨识上头字体,他几近逃避随便扫了一眼资料后,所输进去的比赛行程是错误的。
这种错误,让他在教练打电话来催促选手该赛前登录时,距离场馆还有一段不小的距离,要赶上几乎不可能。
「……所以他弄错时间,没赶上比赛?」戴珊沫瞇眼,想不通关于打架的话题,是怎么和这故事扯上关连。
「没赶上自然没赶上。」伸手将瀏海一把往后梳,曾杰露出光洁的额头,全然袒露的五官轮廓,让他整个人看来成熟几分:「但这只是过程,不是结局。」
要故事仅仅停留于此,或许事后曾杰还会去嘲笑那人一番。
可从教练口中点滴吐出,最终还原的真相是──当天那人是坐家里司机开的车要前往会场,一听到比赛要来不及,他当即慌张起来,全然不顾司机的劝导,就逼着对方要一路违规超速,只求最后来得及上场。
闯红灯,在道路上毫无顾忌的狂飆……下场不是让白发人送黑发人,已经是老天保佑。
「在赶到场馆的路上,他出了车祸。」曾杰的手指往下点了点,方向是对往脚踝,「也是幸好没有生命安全,还能站能走,身上没少零件,只是多了点小瑕疵。」
「那是好事呀。」戴珊沫说,手指陷在外套布料中,有些不安地紧紧掐着。
没马上应话,一路领着戴珊沫走到公车站边,曾杰望着逐渐驶近的公车,修长的手伸进被车灯打出的光幕中挥了挥,「以当时车祸的状态来说,他的伤势的确算轻,是好事……但以运动员来说,有些伤根本不应该有。」
曾杰还记得当全队都在庆祝他好成绩那天,教练还同时公布那人退队的消息。
也是无奈,那人整体状态都算恢復良好,却偏偏最严重的伤势是落在脚踝,还被医生严重警告,千万不能过度奔跑,甚至是最好能戒掉较为剧烈的运动,以防对变得脆弱的脚踝,再造成不可逆的伤害。
这一条医嘱下来,即便田径是爱,是梦想,他爸妈也坚决不让他继续回到田径场上,最终除了退队外,他竟也别无选择。
曾杰身为受害着,起初自然想过这叫罪有应得。
可这份刻薄,很快就在教练与他说清楚真相后,被拔除大半,替换成愧疚。
似懂非懂地看着曾杰,戴珊沫与他前后脚上了公车,并肩而站面对着窗户,相隔仅有一个拳头大小。
这勉强能称为亲近的距离,让她能闻到少年身上忙碌一天后,淡到几乎不见的洗衣精味,若有似无,浅浅搔鼻。
「认真说起来,这件事算是他自己造成的,无论是受伤的原因,又或者是记错时间……说他是咎由自取都不为过。」
曾杰这样说着,看似指责,眼底却是淡漠,「只是有些事,知道是一回事,接受又是一回事。」
他知道一切与自己无关,心底却过不去。
假如自己不要去和他争吵,让他不敢继续参加训练;假如他不要泼湿资料,害他不注意看错了时间……
阴错阳差,那人每一步踏出前,曾杰都像是个幕后黑手,引诱着他缓缓走向错误,直到必须告别田径场。
不过是小事,连做错事都算不上,却成了根刺抵在曾杰心口,时不时扰人安寧,让他浑身不舒坦。
年轻气盛的猖狂,让他不愿荣耀沾上污点,不愿未来还要继续背负诡异的心虚愧疚,便自觉地寻求起最原始的解决法。
赛后半年,那人终于出院,从教练那偷来资讯的曾杰,顶着风雨就直接跑到他家,对打开门冷冷盯着自己的人大喊。
「我从前赢了你几次,就算不在田径场上,也照样能赢回来。」他说,同时也这么做了。
他知道那人讨厌自己,正好他也讨厌对方。
一不实际,二不值得,他做不到把自己脚折了陪给对方。另一个最快速的解气法,便只剩下拳头相向。
这年纪的他,拿不出其馀东西,只能应上一句:「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的话。
一如武侠片里常演的,恩恩怨怨,打一场架不够,多打几场,总是会有气消的那天。
说起来荒唐至极,却简陋质朴到,能让他在每一次挥拳的瞬间,都遗忘了其馀情绪,只剩下发洩后的快感。
无论是歉疚,又或者是当初知道失去正选位置的无助愤怒,都在那瞬间冲淡在疼痛之中,迷迷糊糊,难以辨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