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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茶楼前正有一排桃花树。
    花瓣随风飘落在卵石小径,直通茶楼门口。
    尚未走近,已隐约能听得琴音,以及文人墨客间的浅谈轻笑。
    掌柜亲迎了来,领我与周家姑娘去了三楼。
    雅座之内很是宽敞,三面皆落下竹帘,独独窗边那面拉起,好能一览外边光景。桃花开遍满山,遥遥能见汹涌水瀑。
    我与周家姑娘就座,如纺同她的随侍静候在外。
    掌柜招人奉上茶来,以及各色时节糕点。
    我挽袖提壶,注了两杯茶。
    周家底下有茶田,周家姑娘自是品茶的好手。她端起其中一杯,凑近鼻前闻嗅,细细道出茶汤的香味儿。
    我依样闻香,浅啜着茶,是最好的明前毛尖。
    窗外树椏随风轻拂,桃色繽纷,花香散逸。我与周家姑娘赏着河汛,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话。
    忽地,隐约听见抚琴声。
    琴音不远,似在楼内,周家姑娘遂地问了候在外的随侍。
    「哪儿的琴音?」
    「姑娘,似乎是另一头的客人喊来了琴师。」
    周家姑娘像是才想起什么,兴冲冲的道:「差点儿忘了,茶楼有个琴师在。易谦哥哥,不如一会儿也把人请来弹一曲?」
    我微笑,「也好。」
    周家姑娘随即嘱咐了随侍,便回头来问我喜欢的曲子。我随口答了一首长清,她目光闪烁,与我道她也喜爱这支曲子。
    她讲起前一阵去到江南,曾在一场文会上听人奏起长清。
    我啜着茶,默默的听她描述,耳边还有那声声的隐约琴音。我瞥了一眼窗外飘零的落花。
    脑海中,是多年未曾想起的那支流殤曲。
    往昔曾听叔父讲过东门姑娘的事儿,说她性情良善,即便只是平常的一件小事儿,亦是认真看待。
    可我以为一个世家姑娘流落经年,该会愤世嫉俗,性情大改。
    因此初见东门姑娘,我着实意外。
    她对谁从来都有耐心,面上从不掛着忧愁。她毫无恚愤,对一切已是看得通透。
    闻见我的来歷,她面色不惊不疑。她问起我的父辈,坦承与叔父是故交。
    不过,她绝口不提东门家的旧事儿。
    她不提,我却是要说,假借要倾慕她的琴艺,空间时便去乐阁习琴。对此,她没有推拒,热心的教导,偶尔更寻我去帮忙。
    我猜不透她的打算,可也记着爹的话,只能同她应付。
    直到一日…
    在乐室听完课,我顺手帮忙整理,忽地听人问要否帮忙。我转头,见着路静思已自发的收拾起各张桌案上的琴谱。
    他朝我走来,把抱着的琴谱搁到一边的匣子里。他看向我,脸上露出笑来。他喊我,连名带姓的。
    他总这么喊我。
    我并不觉着失礼,但曾听他喊陆唯安,只喊了名儿。我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觉,倒不算在意,反正与他不过同桌之谊。
    在书院里一块儿学习了一阵子,我觉着这傢伙实在缺根筋,让人使唤毫无感觉,还乐意得很。
    对他人恶意的讥笑,他像是听不明瞭,以为对方与他闹着玩儿。
    蠢得可以,我想。
    他已动手收拾旁的,一边同我讲述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儿。我偶尔搭话,对他犯傻的行径,忍不住要批评。
    他与我辩解,手脚不仔细,碰掉了几案盖着的一块布。他慌忙捡拾。我瞧着布下的一张琴,不禁一怔。
    那琴极为古旧,上头的絃断了两根。
    耳边听他道歉,我回神,见着东门姑娘已回来。
    东门姑娘没怪他,待他先离去后,对我说这一张琴不日便要重新接上絃。她让我来看一看。
    你不想听一听流殤的音色么?她这么道。
    琴师抱琴过来,恭声的询问欲听何曲。
    周家姑娘指了长清这一首。
    我眉头一动,她似是察觉。
    「易谦哥哥?」
    「没什么,便听长清吧。」我道。
    琴师低应,一会儿便听琴音缓缓。
    我端茶再喝,目光望向远处的水瀑。
    是了,旧日流殤早已淹没脑海,是再也听不到。
    我最后还是没完全习通。
    东门姑娘也已去了。
    经年颠沛流离,她身子自是不好,不慎落了病根。还在书院的时候,她便病倒了两次,都是下猛药才撑了过去。
    在那之前,叔父已从关外回来。
    叔父从爹口中知晓,她人在崧月书院,在清明时来到渭平县城。他託我带信,想见她一面。
    我给了信,她大约心情激动,难得口气讥讽。
    我顾不上礼数,冷言与她争执,拂袖离开。
    而后,到底他俩有无见上面,我未曾瞭解。
    东门姑娘后头离开书院,去外地静养。我曾到那儿探望过,那儿有山有水,地方极为幽静。
    她身边有人伺候。
    那时候,她还能下床走些路。她邀我一块儿去湖畔走走。便在那会儿,她告诉我,流殤琴谱早託付了旁人。
    我想也是,我只平淡的道。
    她微笑。
    我见着湖畔有座小屋。
    屋里出来个人,但没往我们走近,只是在那儿遥望。
    她也望着那人,同样静静佇立,
    别后三年,我收到叔父捎来消息,她已故去。
    一曲已毕。
    周家姑娘往我看来。
    我未想再点曲,让如纺给了琴师一点儿银钱。周家姑娘则要随侍去喊店伙,再续了一壶茶。
    周家姑娘望向窗外,讚起水瀑的壮阔。她又指了桃花,说着城里最美的桃花,开在日陀寺里。
    我听她道着日陀寺的花景,偶尔搭了几句。
    她微微的笑,忽地沉默。
    我瞧着她若有所思,不发一语。
    过会儿,她开口,声音柔柔的彷若一阵风:「易谦哥哥这几日总陪着妹妹,是否觉着烦了?」
    我微正神色,口里忙道:「莫要这么说,我未曾这样想。」
    「那么,就是不烦妹妹我,也要烦爹的吧?」周家姑娘委婉的说:「爹作什么打算,我是知晓的,但是…我心里…我也有的,我…」
    「我懂得。」我打断。
    周家姑娘似一怔,脸便微微地红,眼眸低垂下来。
    我瞅着,隐隐恍惚,却是忆起早前…不,是更久以前,在脑海中的身影。
    他时常是这个模样。
    当觉着困窘,当觉着羞愧,当…
    「我懂得。」
    我口里不由道:「我与你往来,心中并无半点儿勉强。」
    我与路静思往来,心中并无半点儿勉强。
    从不是为了应付谁。只因为我愿意。
    以为的同桌之谊,早在不知不觉变了调。
    初时去书院,我只想快些把事儿办好,原来不打算与谁结交,却不想在那儿碰上几个往昔见过的人。
    因着陆唯安,我只能同东门姑娘坦白身份。
    可也是陆唯安,我与路静思才开始的交情。
    路静思那傢伙老是犯傻,做些蠢事儿,教人欺侮也不吭一声,还以为是自个儿的错。不知何故,我总见不惯他这样。
    而这样的路静思,却原来也有脾气。
    像个兔子。
    平常安生乖顺,闷到了头才闹点儿彆扭。
    逛铺子时,我瞧见那只白玉雕琢的小兔子,问也不问价,便直接买了。那时,东门姑娘瞧见,还讚了玉兔模样几句。
    挺可爱的,她说。
    是,挺可爱的,当时我想着,脑里是他的模样。
    同他待一块儿时,我不由放松,想不了怀抱的目的,以及作为水月庄少主的责任。
    那时,我同东门姑娘去到饭楼,却未见他与那傅先生,又迟迟不见人来,不自禁焦躁。
    我的心烦,教东门姑娘察觉。
    她似乎讶异,可与我道,有傅先生在,没什么要紧的。
    我对这话不以为然,但心头却也驀然一惊。
    自个儿对他太过着紧了…
    这样不对,我迫自个儿静心,决定待他冷淡些。他自是无辜,时不时的瞅我,模样委屈得很。
    我内心不住挣扎。
    为了何故,当时尚未想得分明。
    到了回去,同住的邱鸣见了我,神情像是讶异。
    后来邱鸣才说,他以为我向来滴水不漏,居然也会将情绪表露无遗。他第一回见我如此。
    当时他自是不敢说出口。
    那会儿我与邱鸣仅是虚应客套,多的也不会问一句,哪里会着意对方脸色如何,却听他问谁惹自个儿不快?
    我答不出。
    是我自个儿教自个儿不快。
    过了一日,我没法儿再坚持。
    我将那只玉兔送他。我始终无从狠下心不理。
    见不惯他受人欺侮,见不了他露出委屈。他若无所适从,我比他更加感到无措。
    在树林间,我微捂住他的嘴,好让他别惊扰了陆唯安及陈慕平。
    温热的吐息拂过掌心,心思不由浮动。
    他身上的气味儿,是淡淡好闻的,露出衣领的颈子细瘦白净…
    我闭了闭眼,才教他不要出声。
    他微侧过脸,我对上一双目光。他看着很迷茫。
    我同样的恍惚…
    我扯了他一把,与他相对。他的双颊,因着日晒显得红润。他双目微睁,直直地盯来。
    他什么都不懂…
    我松开捂在他嘴上的手。我越过他看去,对上陈慕平似笑非笑的目光。我隐约着恼,扯住他的手离开。
    我心头止不住的纷乱,对他…对一切…
    我管顾不了当初的目的。
    琴谱的事儿迟迟无果,爹派来了如纺。
    如纺是长年在我身边伺候的,只这一次到书院,她才没跟着一块儿。
    从製琴铺出来,我便瞧见了她。
    她把爹所嘱的话讲了一遍。
    爹少讲重话,可每句都切合要点。来时,他让我见机行事儿,也是有一些算了的意思。
    我写了信回去,同爹应付。
    我不愿这样快离开。
    东门姑娘指点我弹奏流殤,仍是半点儿不透露琴谱所在。
    我早不如来时的心急,那一阵子盘据在心的是另一桩事儿。
    路静思对那傅先生的态度已不似以往。
    初时,他瞧见傅先生总是畏怯,可遭受欺凌的事儿后,他见着傅先生,虽仍有点儿侷促,可那并不是害怕。
    我心有所疑,可怎么想,都觉着不该当一回事儿。
    不说…他俩同是男子,便是学生与先生之间,怎么能是那一回事儿。
    冬至那日晚上,傅先生来喊他过去。
    我看着他乾脆的随傅先生离开,心头浮动。
    不想后来会在外碰见…
    那时周围有着许多旁人,我没法儿详细的问路静思。可即使能够问,我也是问不出口。
    我不知自个儿能问他什么。
    过年归家前,他听闻不能待在书院里,面上隐约有难处。我从未问过他家里情况,当下想问,又觉得太突兀。
    但假若他真没去处…
    在我讲出口前,他已打断。我听着他彆脚的说词,心头虽疑,但没法儿不信他。
    若是那时,我能知晓后来的发展,也许…
    也许如何,而今想来都不过唏嘘。
    从前曾纠结彼此是男子,因而教自个儿都看不分明心情。我早该明白,自个儿对待路静思,早过了一般情谊。
    我不想离开书院,只因要与他分离。我对他生气,只因他太没防备,对谁都能显露他的好。
    在上元夜时,我回到渭平县城,因着城中挤满了人,便让车伕先赶车去书院,自个儿同如纺步行。
    近到堤岸时,我在梭行的人里瞥见路静思。
    他不是单独一人。
    我瞧见他与身边的人说话。他拉了那人的衣袖,那人似也不在意,任由他扯着,两人状似亲暱。
    我以为他不懂,可原来他是懂得。
    再不愿放手又如何?我不过是兀自挣扎。
    爹再度催促我回庄,叔父也来到了城中…
    我发现路静思一直瞒着的事儿。
    他当我生气了,但其实,我如何能对他生气。
    我顺水推舟,想要趁此了结,便狠下心,不对他心软,但终究…
    终究,我无论也怪不了他半分。
    他并没有错。
    一直以来,错的便是我。
    我曾想,若是他愿意,便带他回庄。
    后来,我始终庆幸,这样的一厢情愿未能如愿。
    我承认,自个儿怕是护不了他周全。
    爹虽一向不拘我做任何事儿,但不表示日后他不会有任何的手段,施加到他身上。
    在书院发生的一些琐碎事情,我不曾讲起,爹也没问,可他必然知晓了什么,才会三番四次的催促我回去。
    他寧可不要那流殤,也不要水月庄的少主做出了喜欢男子的丑事儿。
    我不愿告别,他不知何故却追来。
    我明明知晓他的心意,但抱住他的时候,心里仍不自禁怀抱希冀。他对我说,自然喜欢。
    我晓得,到此便够了。
    日后…
    最好的相见,是再也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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