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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40公里,是西洲市和南风市的距离。
    下飞机后,孟林霖包了一辆出租车,从机场直接开往陆家村。
    前半程一路畅通,但驶出城镇,到达乡村地带后,道路变得曲折许多。
    颠簸了大半小时,远处一座白色的雪山逐渐映入眼帘,陆家村就在那座山下。
    越近,雪山就越显巍峨,她的内心就越发紧张。
    昨晚,孟林霖翻看完高中日记,头脑一热就拨打了陆骐然的号码,却是一位老爷爷接听。
    他告诉她,陆骐然在跨年那晚去世了。
    孟林霖像婴儿一样蜷缩在没有声音也没有光线的床角,睁着眼发了一夜的呆。
    天亮时,她决定去看看陆骐然。
    身为村长的老爷爷和他的儿子就站在村口等孟林霖,白茫茫的雪地里两个人影像两滴墨水。
    一推开车门,雪的凉气就猛地灌入鼻孔,弄得孟林霖鼻子发痒,一下子没控制住冲着两人打了个大喷嚏。
    很糗,但这样的“打招呼方式”反而迅速拉近了彼此之间的距离。
    村长露出一口金牙笑着问孟林霖:“小姑娘好眼熟,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你来过我们村啦?”
    “没有呀,我是第一次来。”
    “那可真奇怪,总感觉在哪里见过。”
    “可能我长得比较大众脸。”
    村长的儿子打趣道:“我爸还会年轻人的搭讪方式咯!”
    与想象中的村庄不同,这里别墅拔地而起,当然不是那种豪华别墅,但也是挺崭新漂亮的乡间别墅。
    村长家的别墅有三层,平时只有他和他女儿住,显得空荡,但一过年,便聚满了人,完全一副儿孙满堂的景象,还好孟林霖前几天刚和家里长辈们团聚过,不至于在这番热闹前露怯。
    村长一家很热情地款待了孟林霖,做了一桌子年菜。
    村长说在他最穷困潦倒的时候,是陆骐然爷爷救济了他,所以他一直把陆骐然当作他的亲孙子,而身为陆骐然同学的孟林霖自然就是他孙子的同学,必须好好招待。
    在饭桌上,孟林霖从大家的口中听到了陆骐然的过去。
    由于父母需要外出打工,陆骐然是被他爷爷奶奶带大的。小时候的他,其实很调皮,喜欢爬树摘果子,和邻居小伙伴们拍洋画、玩石子和泥巴。
    上小学前,陆骐然很挑食,总要给小零食才肯吃饭,在同龄小朋友里是个子最矮小的,家里人都担心他以后长不高,硬逼他吃,然而他基本是吃一口吐一半。
    不料他初中三年就从男孩们里的小不点蜕变成出挑的麻杆,过年回村时惊到了左邻右舍,大家纷纷说全家人最好的基因全都集中在他身上。
    陆骐然在陆家村生活了九年多,如无意外,他应该在隔壁村的小学上到六年级,然后再跟着在西洲市工作的父母一起生活读中学,但在一次和小伙伴的追逐打闹后,他被发现得了哮喘病。
    那是个炎炎的夏日,他奔跑在太阳底下,才跑三五分钟就汗流不止,全身湿透,忽然头晕目眩,越来越喘不上气,吸一口气要花好几秒,胸口像被撕扯着又仿佛被石头压着。
    村长正好经过,发现了他的不适。
    陆骐然跪坐在地上,很小声又很用力地问道:“人死之后是什么样子的?”
    在这之前,陆骐然已经目睹过奶奶和外公的病逝。
    这问题把村长吓坏了,立即把他抱起来。当时没有私家车,只有自行车,但陆骐然没有足够的意识和力气去支撑他坐稳在车后座上。村长试图背他,但背着的姿势会压迫到气道,他更加难受。
    小伙伴们纷纷跑去陆骐然的家,把他爷爷喊了出来。
    烈日下,两位年近六十的老人抬着陆骐然以惊人的速度跑到几公里外的医院。说是医院,也不过类似于诊所。到达时,陆骐然已经处于昏迷状态,医生说再晚一点就有生命危险了。
    其实陆骐然以前也有出现过喘息、胸闷和气急之类的症状,但那时家里人都觉得是小事,不过是小孩子跑跑跳跳累着了。那会陆骐然没告诉他们,每回这样他都得躲房间里缓至少半小时才有所好转。
    从那天起,陆骐然开始按医嘱吃药,被禁止剧烈运动,也要提防随时发病。
    村里看病不方便,医疗技术落后,陆骐然父母便把他接到西洲市,租了间更大的房子让爷爷和外婆也过来一起住,照顾陆骐然,只是没过几年,爷爷和外婆接连去世了。
    附近几个村的人都说陆家村被下了诅咒,因为村里大部分人都活不过六十岁,六十多也算是难得的了,而陆骐然的家人寿命也验证了这一点。
    村长认为都是胡说八道,由于陆家村土壤条件不适宜种植庄稼,加上地理位置比其他村更偏僻,当年还没有修路,出入不便,要找点东西吃太困难,他们那一代人大半辈子都是吃菜根甚至吃树皮过来的,营养跟不上,有病也拖着不看医生,才落下了病根,到一定年纪后抵抗力下降就容易犯病了。
    “你们看我,这十几年一直坚持运动,吃粗粮,吃肉吃菜,现在七十五了不还精神得很。”
    虽然村长七十五岁了,但样貌看起来像六十出头。他的性格很爽朗,加上那两排亮闪闪的金牙,看起来就像是大太阳。
    孟林霖想,陆骐然曾经也是个爽朗的男孩吧,只是经历了太多变故才变得沉默少言,落落寡合。
    饭后,村长带孟林霖去陆骐然的家。
    虽然表面被一层薄薄的雪覆盖着,但能看出那是一间用普通红砖和水泥砌成的平房,在一幢幢别墅中显得格格不入,门前还有一棵孤零零的树,孟林霖能认出来,是丹桂。
    陆骐然只在过年时回来,其他时候屋子一直空着,但村长隔几个月会来打扫一次,所以保持得挺干净。
    客厅的家具摆设不多,只有一张木沙发、一张木茶几和几张板凳,带着岁月的痕迹。
    与空荡荡的客厅不同,陆骐然的房间里堆满了各种东西,像一个杂物间。村长说这些是陆骐然的遗物,是从他生前所居住的出租屋寄回来的。
    遗物。
    听到这个词,孟林霖感觉心脏被揪了一下。
    我们赤裸裸地到来,又赤裸裸地离去,有什么是能抓住的呢?
    遗物当中,书籍的占比最大。
    文学、历史、艺术、法律、政治、经济、体育、时尚、小说、漫画、传记、计算机、心理学、哲学、社会科学、工具书……涉猎广泛到让人差点以为进入了一个迷你书城。
    村长说原本以为陆骐然大学毕业后会一直留在北京做互联网工作,没想到一年前他跑去西洲当起了小说家。
    孟林霖愕然:“小说家?”
    “你也很惊讶吧,不过小然从小就很有主见,吃穿用,读文读理,读哪个大学哪个专业,做什么工作,都是他自己做的选择。”村长粗糙的双手在堆成小山似的书籍表面来回摩挲,像在抚摸一个孩子,“他每个月都会给我转好几千块钱,自己却住在一间破破旧旧的小出租屋里……我想,写小说应该是他真心喜欢的事情。”
    孟林霖怔住,半晌无言。
    一低头,瞥见床底下摆放着两双似曾相识的帆布鞋,纯白色早已氧化成淡黄色。
    恍如隔世。
    陆骐然和他父母的骨灰,被存放在村里的祠堂旁边的平安堂。祠堂和平安堂都建在山上,不是那座雪山,而是反方向的一座山丘。
    山丘不高但山路崎岖,加上有积雪,并不容易攀爬,村长走在前面引领孟林霖。
    爬到半山腰时,村长回头看了一眼孟林霖,却发现她脸色已经煞白。
    读研以前,为了应付乒乓球比赛和学校的体测,孟林霖一直保持着锻炼,但这几年没有了外界的硬性要求,她唯一的运动是目的地与目的地之间的步行。
    长期缺乏锻炼让孟林霖此刻有心无力,双腿如注铅似的沉重,胸口像被塞进了一大团棉花,透不出气来。
    村长连忙扶孟林霖到树下休息。
    孟林霖闭上双眼,张大嘴巴,胸口急促地上下抽动,就像溺水的人本能地抓住一切能够够到的东西那般用力地将山间稀薄的空气全都吸进肺里。
    在黑漆漆的世界里,细微的声音会被无限放大,她听见自己的喘息声宛如一浪接一浪的撞钟声。
    吸、呼、吸、呼、吸、呼……
    突然,大钟坠地,海啸山崩,封印在脑中的某段记忆在那一刻彻底被唤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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