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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西临油得滑不留手,而事到如今,他的油嘴滑舌却万万吐露不出一句“我是认真的,这次你相信我”,只好开玩笑似的在一地灿烂的橙子里说“我跟他出了个柜”。
    徐西临渐渐不嬉皮笑脸了,神色宁静地看着窦寻,轻柔地把自己的胳膊从他手里抽出来,然后不客气地按着窦寻的胸口,把他推到一边:“不干活就躲开,别在这碍事。”
    窦寻呆若木鸡地看着他把滚得到处都是的橙子捡回来,熟练地将漏底的箱子重新折好,又挑了一个圆润个大的拎到厨房,利索地切成六瓣,回手递过来:“吃去吧。”
    窦寻仿佛从头到尾的毛都被顺了过来,里出外进地跟着他,然而跟来跟去,却发现对方没有动手动脚的意思,还被莫名塞了一嘴吃的,他郁闷地把那盘橙子接过来随手扔到一边,然后从身后搂住了徐西临。
    乍暖还寒,徐西临早早换掉了毛衣,薄薄的外套下面只有一层蒜皮一样轻薄的衬衫,轻轻一碰,就能抵达他单薄的胸口,这一次,没有隔着厚厚的毛衣和坚硬的后背,也不是窦寻自己的错觉,他清楚地感觉到徐西临的心跳声,企图把那跳动窝在手里,十指下意识地缩了一下。
    他像个犯了错不敢进门的孩子,渴望地看着徐西临,又有点迟疑着不敢动。
    好半天,窦寻才不踏实地解释说:“我那天不是那个意思,我其实……其实……”
    他莫名词穷,低头把脸埋在徐西临脖颈间一会,然后总算想起了台词。
    窦寻说:“……我不是在逼你。”
    他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徐西临轻轻地握住他的手,转过身来:“豆馅儿,看这。”
    窦寻飞快地抬眼看了看他,浓密的睫毛很快又把目光压下去,似乎有些无措。
    他从小就不怎么正眼看人,而竟没因为这个挨过揍,大概全仰仗祝小程给的好相貌,他耷拉着眼皮的时候纵使一脸桀骜,也都被俊美的沉静遮过去了,让人不忍心苛责什么。
    徐西临就靠在余晖遍布的阳台上轻轻地亲吻他,没什么意味,都是一触即放的亲吻。
    窦寻有一动不动,忽然有点想哭,满腹五味陈杂的委屈。
    是那种被娇惯的孩子做错了事,像往常一样乞求原谅,却没有得到时的那种委屈。
    徐西临本来有点紧张,这会面对窦寻,忽然就放松了,因为发现剥去精美的包装,这个人成熟了很多的身体里,装的还是他们家以前那根无理取闹的棒槌,这根棒槌曾经漂洋过海,游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差点就湮灭在无边勾连的大陆与风浪重重的海洋之中。
    一想起这个,徐西临就心口疼。
    说来也奇怪,窦寻不在的那些年,他似乎也没觉出什么,日子该怎样过就怎样过,也不显得比别人痛苦到哪去。
    可是窦寻如奇迹般地打开他车门的那一刻开始,他身体里停滞多年的齿轮就仿佛磨掉了经久的锈迹,把过往的喜怒哀乐、离愁别绪挨个转了个遍。
    反而更痛苦了。
    徐西临终于开口问出那句压在心里的话。
    “再来一次行吗?”他说,“我给你带了一箱冰红茶。”
    原来是那一年,祝小程和窦俊梁在两败俱伤的战争中偃旗息鼓,共同掐死了苟延残喘的婚姻,小小的少年在苍茫人世间刚刚找到了一个能栖身的地方,倔强地把自己蜷成一团,不肯往前走。
    他对一圈老师家长亮了爪子,中二癌大爆发,认为高考算个屁,前途屁都不算,没心没肺地跟一帮倒霉孩子去了群魔乱舞的月半弯,想用“大人”的娱乐来证明自己已经行将成年……尽管后来才知道,大人们不喜欢那些破娱乐,他们还得养家糊口,得给孩子赚奶粉钱,得拼命地往上爬——偶尔从应酬里闲下来,宁可大脑空空地跟自己家沙发缠绵。
    然后……然后他在小伙伴不怀好意地撺掇下,得到了一个冰红茶味道的吻。
    徐西临有个撂爪就忘的绝活,如果不是很重要的事或者很重要的人,他都不怎么往心里装,时时格式化他的硬盘。这种人优点是吵架时从来就事论事,不用担心他会“倒小茬”,但对窦寻这种若干年前一件小事的时间地点人物台词都记得清清楚楚的人来说,有时候说起个什么事,看他一脸“好像有这么个事”的懵圈脸,难免会觉得他有点薄情。
    想来,他们去月半弯那天是高二还是高三、因为什么去的,在哪个包间,又是谁在席间捣乱、谁跟着起哄架秧子……徐西临大概早没印象了,没准现在让他找月半弯旧址都是难为他。
    窦寻一直以为,徐西临把那次的事当成一回和吴涛别苗头的游戏,一直以为只有他一个人翻来覆去、刻骨铭心。
    他没想到徐西临心里居然有那杯冰红茶。
    窦寻方才躲躲闪闪的视线被他一巴掌捋平了,直勾勾地扑上来,结结实实地缠在徐西临身上:“给我带冰红茶干什么?你晚上不想走了吗?”
    这句话里几乎带了点不符合窦寻个人风格的挑逗,本该是火花四溅的,结果徐西临泄气似的往阳台的窗台上一靠:“得走,我明天有个事要出差,行李还在家里扔着呢。”
    宋黑脸走那么痛快是有后招的。
    窦寻像个人形的尾巴,走哪跟到哪,他走路依然没什么声音,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别人身后,徐西临在厨房里好几次一回头差点烫了他,最后忍无可忍地把捣乱的窦寻轰出去了。
    倒霉的蝴蝶兰享受了一下午的夕阳,花瓣都晒蔫了,窦寻只好给它喷了点水,百无聊赖地想在家里找点事做,可是做什么都安不下心来,总要抬头看一看徐西临,觉得不太真实。
    徐西临好像背后长眼似的问:“发什么呆?”
    窦寻没吭声。
    然后过了一会,他突然像个复读机一样,一口气说了一大堆,连个标点符号都没有:“我在那边有奖学金,不过租房子和日常开销还是太贵。刚开始,室友在偷偷打那种抓住就要被遣返的黑工,我曾经想加入他们,但是一个老师没让我去,他很像当年咱们班黄老师……算了,你不记得黄老师是谁了——他允许我给他打工,渐渐让我加入了他的实验室,在他手下工作了几年——那几年里搬过两次家,第一次搬家是因为房租太贵,第二次是因为环境太乱……交过一些朋友,有一些还想过做朋友以上……”
    徐西临动作一顿。
    但没等他回头追问,窦寻就毫不吊胃口地继续说:“但是头一两年我在你的阴影里没走出来,后面净顾着攒钱攒时间回国找你了。直到今年年初回来……我打算长期留下来工作,目前正在居无定所地租房住,想买个车,刚参加了一次摇号,呃……没中,最大的目标是想把你卖掉的家买回来,保守估了一下值,现在那边房子的市场价值大约在两到三千万,考虑市场上涨预期,我觉得我这辈子也不用设第二个目标了,可能就交代在这了。”
    窦寻嘲讽了自己一句,然后飞快地回忆了一下,感觉没什么疏漏:“汇报完了。”
    他说完,也不催,就那么看着徐西临,用肢体语言表达“该你了”。
    徐西临一时也不知道是该把自己往牛掰里吹一吹,还是往可怜里装一装,他举棋不定地苦恼了片刻,只是说:“这么多年,买回来也不是以前那个了,凑合住新的吧。”
    窦寻的目光倏地黯淡了下去。
    徐西临:“你什么时候跟我回家?”
    第64章 旧梦重圆
    窦寻觉得面前有一张巨大的陷阱,他看得见天罗地网,却还是义无反顾地被网中间的诱饵吸引,焦躁不安地原地转来转去,又想认命,又想挣扎。
    “我还是孤僻。”窦寻说,“没正事还是不喜欢跟一帮半生不熟的人泡在一起,也不喜欢你总不在我面前……我看过心理医生,也看了很多书,想学着改,但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徐西临听懂了,他一次毁约,窦寻学会跟他“先小人后君子”,把丑话说在前面了,他点了下头:“嗯。”
    窦寻又说:“我有时候一天到晚盯着你,还是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就是……就是一块过期的胶布,往哪粘都不服帖。”
    徐西临把做好的菜都盛出来放在餐厅:“怎么突然这么有自知之明了。”
    “居高临下的时候看全世界都是傻瓜,”窦寻轻轻地碰了一下徐西临的小腿,“有一天被绊个跟头,摔一嘴泥,尝过那个味,才知道自己也没比别人高明到哪去。”
    “我绊了你那么大的一个跟头,你怎么也没找个更好的人?”徐西临坐在餐厅的小凳子上,叹了口气,弯下腰,上身微微往前倾,拉住窦寻垂在一侧的手,像当年艰难地说分开的时候那样,来回按着窦寻手背上依旧突兀的指关节。
    徐西临问:“是因为都没有我帅吗?”
    窦寻眼圈微红。
    窦俊梁当年说得很实在,什么都变得很快,过去的这小十年里,国家和银行真的都会破产了,徐西临也真的一夜赤贫、又一朝发达过。而他也再不会把“永远”挂在嘴上,因为知道自己也会食言而肥。
    凡人的肉体终会腐烂,灵魂也难以不朽,一个人会变成什么样,是连自己都无从预测的,或者被诱惑,或者被逼迫。蒲苇并不坚韧,磐石也终有转移,山盟海誓这玩意再挂在嘴上,可能也只剩下说嘴打脸的作用。
    那么没有保险和理赔、却动辄让人肝肠寸断的感情,究竟可以凭什么延续下去呢?
    窦寻低声说:“嗯,因为他们都没有你帅。”
    ……约莫就是“笑饮砒霜”与“飞蛾扑火”的“我还爱你”吧?
    徐西临陪窦寻吃了一顿热饭,说好了第二天早晨要赶飞机,还是磨磨蹭蹭地一直耗到了很晚,他给窦寻讲了灰鹦鹉是怎么成为闹鬼宿舍里的第八大鬼故事主角,以及宋连元是怎么卖身成仁的传奇故事,好像回到了当年徐家旧址的小起居室里,两个人各自占着沙发的一边,拉拉扯扯地抢一袋牛肉干吃,一个礼拜只有周末才能见,每次话都多得不行,非得把嗓子说哑不可。
    过了深夜十点,徐西临再不走真不行了,这才只好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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