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紫微在十五岁外公逝世之时,知道了自己的亲爹身份。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是个私生子,是母亲夏雨荷未婚生子的产物。
他的外公、也就是夏家老爷,本来是个秀才出身,挺好的出身,自己母亲如果好好谈婚论嫁,也会是嫁入书香门第好好地相夫教子……可是很不幸的,出嫁前就遇到了他亲爹。
据说,那天,他那亲爹为了避雨,到他们夏家小坐,这一坐,就遇到了自己娘亲,后来小坐就变成小住。小住之后,这位亲爹回了北京,本来说好的三个月之内就接自己娘来北京。可是,后面,他一直没有来……大概一回到北京就忘记自己娘亲了吧。
夏家老爷子有自己的骄傲,本来被这事儿气得差点病死了,结果等到自己女儿一生下来一看是个带把的,又活了过来。从此不管自己的女儿,开始好好教导自己的亲外孙。
他教导了自己的外孙十五年,在外孙通过乡试之后最后终于撑不住病体,整个人颓败下来,将家业交给了自己看大的孩子,将人叫到自己的跟前,断断续续地说出了对方的身世。
原来,当年自己的父亲那样子对自己母亲,夏家老两口是知道的,只是……他们心里想成全这件事,甚至是希望发生这件事的。
因为……自己的亲爹……是当今圣上。
夏紫微听到这话的时候,吓得差点跪下,还好他本来就是跪着的。
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自己外公和外婆有时候看自己的目光那么复杂。每次在别人说闲话的时候,他们都跟憋着一口气的样子,回来后看着自己一副又哭又笑的表情。
“紫微你本来应该是天之骄子,却因为外公没用让你受苦了。”夏老爷想起来就是悔恨,恨自己聪慧的外孙被困在这里,他本是多么尊贵的身份、合该受到最好的教育,“你呢,三年之后,就去京城吧,啊。虽然我也不愿意你去见他,但终归……你是皇家血脉啊……”
夏老爷断断续续地嘱咐了好多话,直到最后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夏紫微跪在床头安静地听着,是不是地说着“好”,直到病床上的老人再无声息,他才突然间放声大哭,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在心里突然间生出了点怨恨。
只不过,这点怨恨很快消散,他也慢慢地恢复了平静。
他站了起来,还略显稚嫩的脸庞上充满了坚毅。
作为一个私生子,他的身份一直受人诟病,虽然有外公外婆护着,外面人的指指点点和书院里的人的无形排挤也是让他从小就饱受非议和白眼,他自然怨过母亲、恨过父亲,但这个时候知晓了自己的父亲身份,他突然发现,自己一下子没感觉了。
毕竟,对方的身份太遥远;毕竟,他从来没有出现在自己的生命中;毕竟,自己就连质问都做不到……
至于天之骄子什么的……他根本不去想。都能忘记自己母亲的人,能指望对方有多少情分?万一觉得自己是皇家污点要杀人灭口呢?
这么说来……自家的外公还请师傅教导自己学武是不是因为害怕自己以后会遇到危险?会有人谋杀自己?
一时间,开始阴谋论的夏家少爷一下子就将心里那点伤感冲刷干净,开始担心起来。
然而,夏老爷其实……真的只是因为某个标榜自己文武双全的皇帝而给自己孙子定下了教育方针而已。
三年后,夏府——————
“母亲,您叫我?”夏紫微踏入房中,面色沉静。
经历过三年的时间,他已经从那个稚嫩的少年成长为一个年轻有为的青年了。
而且三年之前她就中了乡试的第二名,已经是个举人了,如果不是因为夏老爷的去世他要守孝,在前年就应该进京赶考了。
饶是这样子,他也已经被当地诸多家里有适龄闺女的太太们给看上了,就琢磨着怎么等他孝期结束之后上门结亲呢。
然而夏紫微当年未婚生子、不容于亲友,心里一直呕着气,跟谁都不来往。那群太太们也是干着急。
夏雨荷抬起头,一脸病容。她看向眼前这个和记忆中的人有几分相似的青年,忍不住笑了起来,声音放柔,朝对方招招手:“来,微儿,到娘亲跟前来。”
夏紫微过去,一脸担忧:“母亲,您唤孩儿来何事?”
“明年的会试,你就该去京城了。”夏雨荷伸手,一脸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又是骄傲又是心疼。她让丫环去拿了个匣子,屏蔽了众人,打开,将里面的东西交给儿子。
夏紫微带着困惑,接过了那两样东西。一把画着荷花、题着词的折扇,另一个是画卷,画着一幅“烟雨图”。
折扇上题着一首诗——【雨后荷花承恩露,满城春色映朝阳;大明湖上风光好,泰岳峰高圣泽长。】
画卷上题着字——【辛酉年秋,大明湖畔,烟雨蒙蒙,画此手卷,聊供雨荷清赏。宝历绘于辛酉年十月。】
画上还有印鉴,刻的是长春居士。
夏紫微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来。他明白这是那个渣爹留下的信物。
“乖孩子,不要恨他。”夏雨荷将人搂在怀中,缓缓道,“我们恨不起啊。”
夏紫微一怔,闷闷道:“娘,您把这个给我作什么?”
“娘没有别的心愿,只有一个乞求。你无论如何,都一定要找到你爹,问他一句,还记得大明湖边的夏雨荷吗?”
“娘……您这是何苦?”夏紫微略有不甘,“他如果有情有义,就不会让娘这样委委屈屈的过一辈子!娘你……”
“微儿,娘累了。”夏雨荷叹了口气,看向自己的儿子,满是慈爱,“他除了是你的父亲之外,还是当今圣上,你的私生子身份注定坐不上那个位置,他也不会认你,但是凭借这一份愧疚,我儿可以活得很好。”
夏紫微鼻子一酸,泪眼汪汪道:“娘……”
“还是那般爱哭……都那么大的孩子了,普通的人家,都要当爹了。”
“等我当爹了也依旧是娘的孩子。”
“好好,你永远是娘的孩子……”
夏雨荷将东西收好,被紫微扶着躺下,不住地叹息。
“你的爹,是个无情的人,却也多情,娘能为你做的,也只是唤起他内心那仅剩的一点怜惜和愧疚,让你过得更好。”
“就跟他说……我等了一辈子,恨了一辈子,怨了一辈子,想了一辈子,可依然感激上苍,让我有这个可等、可恨、可怨、可想的人,否则,生命将会是一口枯井,了无生趣。”
“事实也是如此啊……那一日啊,风雨忽至,我和你爹在雨荷厅内,听雨打荷叶如珍珠落玉盘,湖上烟雨朦胧。如诗如画的。我亲手泡制了荷花茶献给他品尝,就是你小时候常喝的那种。”
“他十分高兴,赞赏不已,称赞我心灵手巧,将随身所带折扇铺在案头,攒笔蘸墨,题诗作画。”
“我深知这段情缘恐难久长,为表明心意,也即在锦帕上写了古乐府诗一首,回赠于他……君当如磐石,妾当如蒲苇。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我不悔,真的不悔,因为我有微儿,我的微儿如此出色,将济南其他的男儿都比了下去。”
“微儿啊,你以后遇上真心喜欢的人,就一定不要负了她……”
“微儿,娘好累……”
夏紫微手覆在对方手上,轻声道:“娘,累了就休息吧,孩儿知道娘的苦心,孩儿会去找他的。告诉他您的苦,让他愧疚、获得他的庇护。”
“然后孩儿会高中,会在殿试上扬名,然后告诉大家,孩儿的母亲是大明湖畔的夏雨荷,希望圣上追封母亲。”
“不需要那个人,由孩儿给母亲挣个诰命夫人来,让母亲风风光光的,无人敢说您。”
夏雨荷笑了,笑着笑着忽然间落下泪来,她伸手摩挲着自家儿子的脸,声音里充满疼惜:“本来……我的孩儿本该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却从小被人戳脊梁骨……”
“还好,你是男孩,还好……”
夏雨荷说完,声音渐渐地轻了下去。
夏紫微在一旁守着,安静不语。
翌日,夏家小姐夏雨荷薨。
夏家少爷夏紫微变卖了家产,带着几个仆人,浩浩荡荡地前往京城去。
“少爷,您此番前往京城……会不会有危险?雇佣的打手够用么?”
开口的是丫环金锁,在金锁小的时候便在他旁边跟着了,这个丫头贵在忠心,在当年夏紫微脑洞大开觉得自己会被追杀之后,她硬是苦练了三年武艺,只为保护自家看起来娇弱、不知道何时会被追杀的少爷。
一身白衣、打扮素净的夏紫微一脸淡然:“总归要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