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站在被吊起的女尸身后的另一个女人。
贾三傻了,他活了三十多年,人生“导师”无数,教他坑蒙拐骗讨好迎合偷鸡摸狗腆脸奉承,但从未有人提点过他,遇到这种场合,该如何应付。
若此时边上立一口落地大钟,那三枚指针阖该都是不动的,所思所想和这纷杂人世一并定住,只待有什么把这僵局打破……
打破僵局的,是扑扑两下诡异声响,两根不知什么材质的臂粗尖锥,从倒吊女尸的左右肋骨处透体而出,尸身在空中晃悠了几下,暗红色的血泛着黝黑色泽,从创口处慢慢流下,浸透衣袍,蜿蜒过脖颈,漫入湿漉漉打结的长发,起初滴答滴答,而后小溪流般,汇入地上那一大摊。
贾三骇叫一声掉头就跑,门外濡濡夜色,一轮明月高悬,眼看再有三两步便能逃离这里,突然砰的一声巨响,两扇门瞬间闭合。
大门的急速关阖带出好大一股阴风,刮的贾三脸上的肉簌簌而动。
周围就这样安静下来,也不知过了多久,死一样的寂静里,终于响起了高跟鞋的声音。
蹬,蹬,蹬。
***
1937年8月13日,淞沪会战爆发,已经废弃的华美纺织厂在日军的空袭轰炸中夷为平地。
1949年4月下旬,国民党军长江防线被突破,4到5月间,解放军逐步向上海各区发起总攻,华美纺织厂的废墟之上,一度筑起对阵攻防。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华美纺织厂的旧址,历经建学校、体育场、商店,到2013年,这里已经是一个被众多居民小区环抱的街道公园,12月常见雾霾天,PM2.5指数爆表,尽管专家再三表示这种天气需得少出门少开窗,热爱早锻炼的老头老太们还是套着专业防雾霾的过滤口罩,兴致勃勃地在公园的空地上打一路白鹤晾翅,再接一招野马分鬃。
……
故事,从2013年的冬天开始。
☆、第①章
2013年12月,青海藏区,囊谦县,近白扎乡。
阳光不错,但这里的阳光是不会给温度加分的——安蔓塞在卖家那所谓纯羊毛、能抗极地严寒靴子里的两只脚几乎冻成了没知觉的冰坨坨,饶是这样,她还是倚着车门很顽强地举着手里的手机,东挪挪、西移移,跟搜寻敌方信号似的。
不远处,不少藏人好奇地盯着她看,脸上写的跃跃欲试,但没人真的敢上来跟她说话,这里太难见到汉人了,尽管在电视里见过很多,但他们还是难以理解:为什么汉人穿裤子不穿袍子,为什么大冷天的她们裹那么多层衣服,这世上有什么衣服能比羊皮、狼皮还有熊皮扛寒呢?
也不知道是手机举对了点位还是刚刚只是卡壳,信号突然就满格了,滴滴滴等了好久的几条微信接连进来,前几条都是正在下载的图片,最后发的信息倒是先进来了:亲,照片还在精修,先发几张你看看效果,有问题你吭声哦。
又等了一会,第一张照片先打开了,海边,日落,她,婚纱,这家影楼真是靠谱,修的片子唯美的跟梦似的。
安蔓的眼睛一下子湿了。
另外几张也是她,单人的,托腮凝思,低头轻嗅手里拈的花,林荫道里肆无忌惮的大笑,斜倚桥上撑一把烟雨朦胧的伞。
她把几张照片都发到朋友圈里,配的那段话增字减字,改了又加,最后发出去的那条是:这世上终有注定的一个人在等你,那时你才明白,为什么跟那些错的人都没有结果,何其庆幸,千万人之中,遇到你,选择你,只愿意和你走过1314。
发完了,手机塞回兜里,双手拢到嘴边呵气,使劲搓,拼命跺脚,不知道跺到第几百次的时候,秦放回来了。
过来的时候,秦放半是揶揄地说了句:“够酸的啊。”
九成是看到那条微信了,安蔓早有准备,一仰头回了句:“我故意的,就是要膈应那些见不得我好的贱人。”
秦放没说什么,冲她竖了个拇指,看他脸色淡淡的,安蔓就知道打听的事没着落:“还是找不到?”
“比这糟糕。人家说了,2010年玉树地震,囊谦也是灾区,附近的山塌了几座,有村寨被整个儿吞掉,估计是找不着了。”
当然是找不到了,这是秦放的家事,据说是要还家里老一辈的心愿,安蔓没有多打听,不过出发前她就做好了心理准备:这都七八十年了,世界局势风云变幻的,十年就是乾坤倒转,七十年时间,山可平水可干,要找个肯定已经死了的人,也太难了。
更何况其间还多了一场始料未及的7.1级地震。
安蔓试探性地提了句:“那……我们回去?”
人多少是有点犯贱的,明明不报什么希望的事,忽然告诉你百分百没戏了,心里会突然拧巴地不爽,这一点上,秦放是个典型,上车之后,他边打方向盘边说了句:“再找找,好不容易来一趟,也是全老太太一个心愿,多少要在恩人坟前磕个头。”
又说:“就当玩儿了,这边景色好,你不是挺喜欢的吗,你那心都涤荡地跟水晶似的了吧?”
又在损她了,安蔓白了秦放一眼,这些日子,她是老发微信微博,这不是没来过吗,看雪山藏民喇嘛庙什么都新鲜,经常报备行程,一时冲动也会发几条类似“心灵都净化了,人就该活的如此纯粹”的感想,这不就是那么一说吗,还真当她喜欢这啊,别的不说,光那加剧皮肤老化的高原紫外线就够她受的了。
她笑嘻嘻回了句:“我你还不知道,不就是在装吗。”
秦放嗯了一声:“诚实。”
她知道秦放爱听什么,也知道他腻味什么,和秦放的相识相处,安蔓承认自己是有些投其所好耍了心机的——但那又怎么样呢,男人给女人送花、安排浪漫约会就不是在耍手段吗?重要的是结果,不管秦放最初的爱是谁,最爱的是谁,现在是她以女友的身份陪他来囊谦处理家事,未来也只有她。
两人关系确定的时候,秦放说过一句话:“安蔓,我就喜欢你是个明白人。”
于是安蔓知道,跟秦放相处,不需要太多想法,做个明白人就行。
安蔓,我就喜欢你是个明白人。
这句话非常重要。
***
两人又在附近待了两天,那条关于婚纱的微信下头点赞无数,也有人建议她务必不要错过青海的旅游景点,比如四大神山之一的阿尼玛卿,比如巴颜喀拉主峰,比如天下黄河贵德清。
于是她除了贴图片晒行程,做的最多的就是翻地图册看路线,这才知道原来囊谦再往下就是西藏的昌都地区,再往东有全藏都有名的德格印经院,安蔓极力撺掇秦放往那走,秦放一口回绝她。
“不去,听说全藏的佛经都是德格印发的,那么神圣的地方,你是想全身心都被涤荡成钻石吗?”
安蔓藏住了失望,车子掉头终于离开白扎的时候,她想着秦放关于她水晶和钻石的说法,忽然有点难过,心里想着,再怎么涤荡,我也就是块煤疙瘩罢了。
***
第三天晚上,两人在囊谦县城的一个藏餐馆吃饭,回到囊谦,算是走上回程,秦放大致把走这一趟的缘由跟安蔓说了。
秦放的曾祖母,是四川靖化县人,靖化县在中国近代史上很是留下了一笔,因为1936年到1937年的川甘大*饥*荒,靖化县人吃人的惨案太多,活活吓疯了断案的县长于竹君。
他的曾祖母也就是在这场大*饥*荒中和家人一同外出逃荒,那时候,大部分人是往东走的,江南自古富庶地,想来会有饭吃,但也有一小部分人把宝押在了西部藏区——往西的路险,环境恶劣,人来的少也就意味着抢饭吃的嘴少。
流徙到青海囊谦一带时,家里人死的死散的散,只剩下她一个人,万幸丧命的关头遇到了好心人收容,全了一条命。
恩人的家里,有个长她一岁的姑娘,染了时疫暴亡,恩人家里把她当女儿养,后来还让她顶了自己女儿自小结下的婚约。
当地的习俗,未出嫁的女人死了,身后凄凉,将来连个上坟磕头的人都没有,是一定要出钱认个活亲养个儿子的,秦放的曾祖母便把这事应承下来,说:但凡我有后人上坟磕头,阿姐坟前就少不了扫墓的人,我的儿子就是阿姐的儿子,把阿姐的事当亲娘的事一样办。
世上事,向来立誓容易践诺难,后来她随夫到东边跑生活做生意,兵荒马乱的,回去的路,居然就此渺渺,一直到死,都再也未见乡土。
秦放说:“原本指着我爷爷,我爷爷那时候,赶上打仗、建国、轰轰烈烈大运动,原本成分就不好,谁往藏区跑?那年头,还不被当成特务抓起来啊。”
“我爸爸结婚的时候是八几年,你也知道,那时候穷,扎一个厂子就是铁饭碗一辈子,一分钱都省着花,哪有闲钱出去?又不是火烧火燎的事,磕个头,什么时候不行?就这么一年拖一年,一直到我爸没了,这事也没成行。”
话题有点沉重,安蔓叹了口气,给秦放斟了一杯酥油茶。
“我爸死前告诉我这事,我才知道我家里还承着这么个女人的恩,我说行啊,我就跑这一趟呗,一次性帮我爷爷、我爸都把头给磕了,我爸说别,你找着老婆再去吧,成双成对的,也给地下那女人一些念想,你一个人去算什么事儿呢。”
安蔓笑:“所以找着我就来了?”
想了想又加一句:“其实人也真挺怪的,换了别人,这么点事,七八十年的,隔了好几代,偷懒也就不来了,但也总有些人吧,把这当回事,关山万里的践诺。”
秦放挺认同这话:“这两天我一直找人,但是有时候自己也搞不清,觉得自己怪没劲的,只是瞎折腾,真找着了又怎么样,磕不磕这头,日子不还是照过吗?”
有好一会儿,两人都没说话,安蔓说:“喝酒吗,陪你喝点青稞。”
秦放笑了笑,正想说什么,门外响起了好大动静的刹车声。
***
好几辆车,清一色的路虎揽胜,下来的都是大老爷们,领头的谢顶发福,但那一身装备可真不差,上下都是始祖鸟的标,目测就得好几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