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东转身走出几步,钟传秀又叫他:“东子哥!”
陈东停住脚,转身默默看着钟传秀,钟传秀忽然就笑了,一张小脸笑得暖暖的,说:“东子哥,你那褂子,肩膀后头扯破了一块,明天别穿了,悄悄拿来我给你缝好。”
“啊,那个,我晚上自己缝,真的,我什么都会。”陈东也笑,“我打小就会自己补衣裳。你回去好好歇着,累了一天了。”
钟传秀便挥挥手,两个年轻人在村口分了道,各自走家。那年月,乡村里藏在心底的爱情,大抵也就是这样了。
第二天一大早,队长的破锣在村头敲了起来,生产队的人陆陆续续都来聚齐了,便继续去耪昨天那块花生地。耪地耪地,那时候没见过除草剂,种下了便整天的耪地。
陈东扛着锄头,手里还拎了个亚腰葫芦,就是中间细腰的那种,叫几个老娘们看见了,拿他说笑。
“东子,你还带酒喝?”
“水。”
“呦,你还是哪里大闺女,还自己带水喝?”
“方便些呗。”
陈东话总是这样不多,在人堆里少言少语的,贫穷,孤儿,爸死妈撂下他,改嫁到外地了,家里就剩下一个病歪歪的老奶,这个年轻人难免就不多见笑脸,跟谁都不远不近地淡漠着。
农村里,下眼看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钟传秀跟在人群后头,低头走自己的路,冯玉姜今天不浇地瓜秧苗,扛着锄头走在传秀前头。到了地头,照例是先坐一坐,走这老远路,还不兴歇歇?生产队干活就这样,说穿了叫出工不出力,俗话叫磨洋工。
“老四家的,你家传秀还没找婆家呢吧?”
“还没呐。”
“哎,你看我娘家侄子怎么样?你见过没?”
“你娘家侄子,我上哪去见过。”
“哎你看你,来过那老些回的。我侄子长得可不孬,怪俊巴的,家里弟兄三个,老大娶媳妇了,说的这是老二,他爸妈年纪也不大,能干能挣,我娘家啊户门也大,我看怪好的。”
“你当然看怪好的,你还能看你侄子不好?”冯玉姜还没说话,旁边一个妇女就插了一句,“他家三个儿子,家底子不咋地,负担还重,你琢磨能行不?你看看人钟家闺女,配个吃国库的也配上了。”
“咱穷旮旯地方,哪来那多吃国库的!我侄子家里不多富,可也说不上穷吧?人家屋子也好好的,一家人都能干。”
“你搁这说没用,钟家老奶那个势利眼,谁不知道?山子妈她能当几斤几两家?可拉倒吧你!”
“哎,我又没扒拉你家闺女,碍你啥事了?”
两个妇女说着说着顶起来了。
钟传秀默默拿起锄头,往花生地里走去。
“行啦行啦,你这群老娘们,说话没有够,歇歇没有完,赶紧给我耪地!”
生产队长的破锣嗓子那么一喊,地头上坐着的人慢慢腾腾开始往地里走,陈东摸起锄头,默默走进花生地,很自然就挨着钟传秀耪的沟垄。
陈东很快赶上了钟传秀,渐渐就超过钟传秀,锄头便伸到钟传秀那边,帮她多耪了半条沟垄。这样的小动作,他已经成了习惯,割麦子的时候悄悄多割两行,栽地瓜的时候顺手给她那边栽一段。
劳作的人们都顾着自己的任务,没几个人会注意他这样的小动作。就算谁注意到一眼,也顶多觉着他小青年能干,顺带讨好人家大闺女,按他两个的条件,没谁会觉着他能讨着便宜。
这一上午,人家干几垄你干几垄,掉队便要叫队长吆喝,至于那总是跟不上趟的半大孩子,就只能拿半个工分。
像钟传秀,才过了十六岁,险险能拿一整个工分。碰巧陈东没算准,没能跟她挨边,就要比旁人晚一会收工干完,冯玉姜便会来给闺女迎趟子,到头了再转头迎着她干。
像昨天下晚,是陈东悄悄给她迎趟子。
陈东耪着耪着,回头看钟传秀抬手擦汗,便悄悄把装水的葫芦搁在她那边的沟垄上。钟传秀看到沟垄上的葫芦,看着前头挥锄的背影,静静地绽开了一朵笑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