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府近日门庭若市,皇城里所有的书院都出动了,削尖了脑袋往这儿推荐自己的学生,年逾六旬的太傅大人不胜其烦,刚开始还客气回绝,后来干脆闭门谢客。
时值盛夏,太傅暑热难耐,回府时又被门口的人群挤得一身汗,便命人在湖中亭摆了冰镇的水果点心,靠在躺椅上闭目养神。
陈世峰和柳俊然二人前来时,就见自家师父捋起袖子和裤管,敞着衣襟,当朝一品官员的形象荡然无存。
二人本不想打扰师父休息,可手里拎着的东西实在重得慌,不好再带回家里,交给仆人又不放心,只得硬着头皮来到师父身边。
老爷子眼睛都没睁,没好气道:“这次又是谁家送的?”
陈世峰嬉皮笑脸道:“师父,这回各家都全了。您看,我这里是王家少爷给的羊脂玉玲珑,还有陆大才子给的一套西山墨宝。俊然那里是育英书院马院长儿子给的翡翠如意和冯仆射的门生吴沧海给的《搏鹰图》真迹。”
老爷子冷哼一声:“尽是些没用的东西,以后这种东西别拿到我跟前来,你们要看着喜欢自己拿去就是。”
陈世峰连忙摆手:“哎哟,我们可不敢收,您还是自己留着吧。”
柳俊然不满道:“师父,要我说,您打从一开始就不该应承这四家的请求,现在倒好,各家都送礼送个不停,生怕落了下风,您是闭门谢客了,可苦了我们做学生的,这几天家里就没安生过。”
“哼,你们懂什么。”老爷子白了他们一眼,拈起一颗冰镇梅子边啜边说,“这几个人我是不得不收的。一来皇后娘娘把聘请太子辅学的事情嘱托给我,我总不能单单送自己的门生去,那定然会落下话柄;二来这四人的长辈平素都跟我有些交情,我也不好太拂了他们面子;三来,这几个年轻人算是比较出类拔萃的了,想必也不至于太丢人。”
陈世峰低头赔笑:“师父您说得是。”
柳俊然板着脸不说话,什么出类拔萃,他最讨厌那些趋炎附势之徒。
“俊然,把那个桃子递给我。”
柳俊然从冰水里拣出那颗又大又红的桃子递给太傅。
老爷子接过桃子咬了一口:“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这就是官场啊。论才学,你不输世峰,可论这为官之道,你还得多向世峰讨教讨教。”
柳俊然暗暗睨了陈世峰一眼:“是,学生知道了。”
话匣子一开,老爷子便忍不住啰嗦几句:“不过话说回来,现在的年轻人啊,动不动就自称是才子名士,一个个都恃才傲物,好像自己有多了不得。事到临头了,却没一个想到要凭真本事的,就会耍些花花肠子。我都跟他们说过了,这次的辅学是由太子亲自挑选,我不过是负责举荐,他们送再多礼我也无法左右太子的心意。”
陈世峰接话:“说到太子,皇上月前放了皇榜昭告天下,立长子为太子,此事朝中议论颇多呢。师父您作为太子太傅也很烦恼吧,毕竟那个太子是……”
“世峰!”老爷子打断他,厉声斥责,“刚夸完你就忘形了,这话是你说得的吗!”
“学生知错了!”陈世峰自知惹祸,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
太傅气冲冲地摔了桃胡,还要再骂,柳俊然插嘴替他解围:“啊,荆师弟来了。”
太傅闻声转头,只见一个青衫男子从九曲桥上缓步走来,手里捧着紫砂的一壶四盏,零碎长发拂过白皙俊秀的脸庞,眉若远山神色淡然,单是看着他,就让人觉得一丝凉意沁入心脾,若是此人不皱眉头,当会更加赏心悦目。
“师父,跟您说过多少次了,吃太多冰镇的东西伤身。您这般贪凉,怕是晚间又要闹肚子了。”那人一来就数落起太傅,也不管太傅如何心痛不舍,让仆人撤下那些梅子桃子。
瞥了眼太傅衣冠不整的模样,那人又道:“虽说府中少有女眷,但毛大厨的女儿临近及笄,有时会来厨房打打下手,您这样,若是让她瞧见总归不好。”
“嗯嗯,鸿儿说的对,为师知道了,知道了。”老爷子理好衣襟,规规矩矩地坐着,将之前的飞扬跋扈全数收了起来。
陈世峰捏了把汗,和柳俊然对视一眼,心说果然只有这荆师弟压得住老爷子的脾气了。
老爷子正妻早逝,膝下无子,只得收些门生聊以解闷。他教出的学生甚得朝廷重用,因而想拜入其门下的人不计其数。不过太傅晚年只收了三个亲传徒儿,一个是陈世峰,一个是柳俊然,还有一个,便是一年前收的关门弟子——荆鸿。
荆鸿是个孤儿,从家乡一路游学来到京城,他也不参加科考,只在坊间卖卖字画,岂料被老爷子一眼相中招入自己门下。说来也怪,平素火气大脾气坏的老人家,谁的话都不爱听,惟独这个小徒儿的话听得进。
“听说师兄们来了,我就想师父这一觉是睡不好了,不如一起喝杯清茶可好?”
“荆师弟盛情相邀,我们就不客气啦。”陈世峰巴不得岔开话题,让老爷子别盯着自己教训,赶紧拉着柳俊然坐下。柳俊然白了他一眼,倒是没推开他的手。
老爷子伸手碰了碰茶壶,不高兴道:“太烫了。”
荆鸿斟了四盏茶,自己先喝了一口:“摸起来烫手,其实已经温了。”他递给老爷子一盏,“您尝尝看吧,若是喝了不舒服,尽管倒了便是。两位师兄也尝尝看吧。”
老爷子不甚情愿地喝了一口,顿了顿,随即咕咚咕咚全灌了进去,长叹一声舒服。
柳俊然细细品味半晌,欣然赞道:“真是好茶,入口虽是温的,却有清凉之意直通心神,那些冰镇点心治标不治本,当真比不上师弟的一盏温茶。”
老爷子又添了一盏,问道:“鸿儿,这茶你怎么烹的,怎地这般清爽好喝?”
荆鸿浅笑回答:“不过是加了点薄荷,还有其他一些秘方。”
“什么秘方?”
“都说是秘方了,我怎会轻易说出来。师父若是喜欢,荆鸿每日给您烹煮就是,但是,徒儿有个要求。”
“什、什么要求?”
“师父莫要再让师兄们为难了,那些礼您想收就自己收下,不想收就派人给各家送回去,两位师兄给您挡了麻烦,回头还要听您的责骂,您心里过意得去?”
“……好好好,反正你怎么说都有理。”老爷子撇撇嘴,算是应允了。
陈柳二人总算把那些烫手山芋丢出了手,不由松了口气,向荆鸿投去感激的一眼,荆鸿回以一笑。
喝完茶,荆鸿嘱咐仆人送太傅回房间竹榻上休息,这才闲下来与两位师兄聊聊天:“好啦,师父不在这儿,师兄们就不用这么拘束了。”
“真是多亏荆师弟及时出现。”陈世峰长叹一口气,捏着柳俊然的手说,“俊然,吓死我了,我以为师父又要长篇大论了,从三纲五常到礼义廉耻,我肯定会给骂得狗血淋头。”
柳俊然冷下脸:“还不都是你嘴欠惹的祸。”
陈世峰不服气:“我不过是说实话,那个太子本来就是个白痴,还不让人说了?荆师弟你说对吧?”
“嗯……唔,也不能这么说,太子还是个孩子,也许只是心智未开……”
“他都十五岁了,还心智未开?”
“好了世峰,不要说了。师父说得对,这不是我们该议论的事。”柳俊然适时劝道。
“那俊然你让我亲一口我就不说了。”
“……滚开,没个正经!”
那两人在那儿打情骂俏,未曾注意到荆鸿一瞬间有些苍白的脸色。
太子……当真是个痴儿吗?
日头下去了些,蝉鸣声也渐渐弱了,亭子里凉快了不少。
荆鸿想了想问:“两位师兄,这次宫里大张旗鼓地给太子招辅学,你们不去尝试一下吗?且不管那个太子如何,能接近东宫,这可是仕途高升的捷径啊。”
柳俊然很是不屑:“想升官我自会凭真本事,要我去伺候一个笨……一个不学无术的太子读书,这种事我做不来。”
陈世峰嘻嘻笑道:“俊然你看你也差点说漏嘴。”
柳俊然恼羞成怒:“你给我闭嘴!”
“那陈师兄你呢?”
“我?我也不要去陪什么太子,有那闲功夫我情愿多陪陪俊然。再者说,如今我已是吏部侍郎了,谁还稀罕这种捷径。”
柳俊然冷哼一声:“真有脸说,你父亲是当朝郎中令,你想要什么没有?”
“哎,我父亲是什么人又不是我能决定的,俊然,你别为这个生我的气了。”
柳俊然懒得理他,转头对荆鸿说:“师弟,方才师父也说了,这次是皇后娘娘交给他的职责,他不好全都推荐自己的学生,占下三个名额,那会落人话柄的。况且我们当中你年纪最小,只比太子大三岁,当他的辅学正合适。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