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仲夜一直看着他。
刑鸣拼命地往嘴里填塞米饭,只顾吞咽不顾咀嚼,噎得满脸涨红仍不肯停止。
他的身体被蚀了好大一块。他难以说清这样的伤口来自哪里,但它确实洞开如许,滋滋冒着热血,怎么填补都不够。
米饭本是淡而无味的东西,吃进嘴里偏就咸了。
因为眼泪一直刷刷地往下掉。
虞仲夜走至他的身边,也没宽慰两句,只是伸手按着他的后颈,一言不发。
刑鸣起初还避着虞仲夜无声地掉眼泪,一旦感受到脖子上的沉重压力,他忽然就哭出了声音。他哭得那样无助,那样委屈,把一整桶紧实的米粒都打散了。
良久,虞仲夜才说,别哭。
刑鸣反而哭得更响了。
虞仲夜任刑鸣哭得够了,哭得累了,便将他轻柔地拨拢进自己怀里,低头吻住他的头发。
他的叹气声像一个绵长的吻。他说,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也不知怎么,盛域那边就知道刑鸣正在准备着手与自己对簿公堂。廖君觉得这是事儿,可能也不是事儿。
廖君还是相信没人会傻到自凿其船,何况他亲儿子都不同意。虞仲夜可能仍与过去一样,对刑鸣背地里的动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碍着他的面子,他们不可能再派人弄一次刑鸣。
那些村民能私了的就私了,不能私了的就再想别的法子。
只有刑鸣是个难搞的刺头儿,偏偏打不能,杀不得。
商场如战场,便按兵家那套,攻心为上。在商场摸爬滚打这些年的廖君,很快就想到了一个更兵不血刃的法子。
廖晖亲自出来跟刑鸣商量。开篇还是那套说辞,你是虞叔的枕边人,算起来我们也算是亲戚了。
他强调对于污染,不是不治而是难治,国内大环境如此,药企都半斤八两,盛域已经算好的了,这些年也一直着手整改努力达标;又说盛域慈善捐款在国内企业中名列前茅,每年研制的新药拯救苍生无数。
廖晖一边吹牛一边扯皮,满口歪理邪说,但刑鸣不为所动。
他横眉冷眼,面无表情,一字一字地抛出来:你等着坐牢吧!即使这回告不倒你,等着盛域的也是停产整改和巨额赔款。
廖晖似乎早有所料,不以为忤,反而笑起来。他笑得很邪恶,很蛊惑,笑得白牙森森,唇红如血。他带着一种胜券在握的把握问刑鸣,你难道不想替你爸翻案了吗?
刑鸣微微一愣。
商人眼毒,廖晖精准地捉住刑鸣眼中闪过的一丝犹豫,乘胜追击:“还记得殷晓洁吗,那个管你爸叫老师的女实习生?盛域跟她的先生有大量业务往来,我们可以安排她出来作证,就说时隔多年她夜夜良心不安,终于决定承认当年诬告你爸强奸……”
刑鸣无意识地捏紧拳头,指甲嵌入掌心,骨头咯咯作响。
廖晖笑道:“还有那个突然消失了的张宏飞,我也可以找他出来作证,让他告诉你,当初在牢里动手打你爸、把你爸的脸摁进搪瓷便盆的狱警分别是谁,我甚至可以安排卫明去你爸坟前下跪道歉,这些不就是你一直想要的吗?”
这人轻而易举握紧了他的命门。这就是他想要的。那是一把奄奄欲灭的火,一直等着烧至火光通天。好多年。
廖晖那略显聒噪的声音继续说下去:“你要知道你爸的案子已经过去那么些年,凭你自己想翻案是几乎不可能的,想想你被人笑了多少年?”廖晖咄咄逼人,一张惹人厌恶的脸孔在刑鸣眼前无限放大,他分外笃定地说,你如果答应我息事宁人,你爸爸就能含笑九泉了。
廖晖都把自己说感动了。寒门遗子,身负血海深仇,然后时光如水物换星移,他卧薪尝胆羽翼渐丰,终于迫使权贵低头,替冤死的父亲洗刷了污名。
这真的是个特别励志的故事。
第99章
廖晖说完这些,就吸溜吸溜地喝茶,仿佛故意把声音弄得很响,以增其品行之恶劣,嘴脸之丑陋。
刑鸣大概知道自己看着廖晖的眼神是什么样。如果他手中有刀,廖晖可能早死了,还是满身血窟窿那种死法,刀刀直扎大动脉。
他盯着廖晖看了很长时间,然后动了动嘴唇,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就四个字。
你去死吧。
出门以后,刑鸣开着车满城转悠,从市南开到市北,又在北边一个横拐向东,也不知道瞎转悠什么。后来险些闯了一个红灯,车身都过了停止线大半截了,当场就被交警拦下了。
交警认识他,笑了笑,嘿,你是刑鸣吧。
这位年轻的交警同志是刑主播的粉丝,所以打算小惩大诫,口头警告算了。但刑鸣仍旧一边往外掏驾照本,一边失魂落魄地解释,我丢东西了。
确实丢东西了。
丢了他十二年来的一场大梦。
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在最接近梦圆的时分,忽然之间黄粱梦碎,恩仇皆成云烟,爱恨俱为前尘。
刑鸣回到医院的时候,骆优正从病房里出来,他的眼神寂静绝望,脸上隐有泪痕,显是刚刚闹完一场。刑鸣出电梯的时候就听见了病房里的争执,但没听全,没听清,只有最后一句。
骆优流着眼泪喊虞仲夜老师,说他这是破釜沉舟,戏剧里破釜沉舟的是英雄,而现实里破釜沉舟都是烈士,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一直觉得自己与虞仲夜是一类人。他们这类人眼里只有自己,趋利而生,绝情寡欲。
同类的人本该惺惺相惜,横插一杠的刑鸣又算什么。
他不忿,亦不解,虞仲夜却在他的伤口上又加一把盐。虞仲夜看了从门外进来的刑鸣一眼,旋即对骆优微露一笑,以后别再喊我老师了。
刑鸣的反应不算在盛域意料之外,廖君方面也不是毫无办法,利诱不成,直接动武总是行的。洪万良深谙丛林法则,照旧是那套顺者昌逆者亡,他向自己的秘书示意,刑鸣这样的小子他见得多了,空有一腔热血却手无三寸之铁,弄死算了。
然而这阵子一直住在家里的虞少艾不同意。
虞少艾从门外进来,笑呵呵地叫了一声“外公”,忽然从袖口抽出一把军刀,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他特别释然又特别大无畏地,说自己回国这些日子所见所闻感触良多,不求富贵显耀,倒也想犯犯傻,求一个天道公理。
声音温和清凉,眼里却有万钧雷霆,把洪万良一众全震住了。
盛域还忙着在司法层面把药厂污染的事情压下来,但媒体却抢先一步曝光了。
刑鸣身为记者,也是有资格向《明珠连线》的呈报选题,只是领导采不采纳、采纳之后又如何制作,他没权管。然而老陈可以。老陈嘱咐骆优做一期节目,名字就叫《山魈的报复》,具体就是揭露盛域在当地的不法行径。
污染致人畸形的节目播出之后,举国哗然,甚至惊动了中央。
洪万良被气得一病不起,也可能是装的,因为他后来索性称病拒绝与自己的侄子侄媳见面。他哀叹这对父子鬼迷心窍,但他可以跟虞仲夜翻脸,却没办法对唯一的外孙下狠手。
洪万良一旦袖手,盛域指望着再一次涉险过关就不太可能了。廖君是个明事理的,知道民愤一旦起来,再挣扎也是徒劳,最明智的方法便是弃车保帅。果然如她所料,没多久,盛域集团的法定代表人、总经理廖晖因涉嫌严重违纪,被警方带走调查了。等着他的可能是二十年刑期。
廖君对弟弟不管不问,廖晖便像发了疯的狗似的,四处攀咬,力图上交检举材料,自己立功减刑。
他头一个想到从老林的儿子下手,上一任明珠台台长就是被司机检举揭发的,这一任明珠台台长也该殊途同归,栽在自己的司机手上。但老林跟他儿子都似早有准备,移居国外了。他又想翻出旧账,盛域上下没一个人干净,也是食人肉、寝人皮才走到今天的虞台长怎么可能例外。
但他穷尽心思,最终也没能成功把虞仲夜拉下马。
虞仲夜是自己辞职的,就在举国瞩目的台庆晚会前夕。
一台之长借病激流勇退,虽未留下把柄,但多多少少落下了一些闲话。
坊间揣测纷纭。最令人胆战心惊的一个传言是说有人往中央写了检举信,详细陈述了虞台长这些年所干违法犯纪之事,桩桩件件都有真凭实据,中纪委原本打算血洗明珠台,但虞仲夜亲自登门与骆老爷子谈了近四个小时,具体谈了什么没人知道,最后他以辞职换取一部分人的安心,他的过往一笔勾销,盛域的问题止于廖晖,明珠台的问题止于老陈。
那些帖子真的假的各掺一半,由于太过危言耸听,还没来得及掀起多少浪来,就被删除得干干净净。
网上更多一星半点内情都不知道的,只觉得明珠台台长一生基业毁于一旦,简直不可思议。你说为了爱情,说明你荒淫无道,你说为了公理,说明你天真幼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