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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帘外树影随着突来的风雨簌簌摇晃,晦暗的光在座上之人的眼下投下一片细密的阴影。
    屋内棕发魄眸的人影似乎完全未曾听见这骤起的风雨,依然再斟,再酌,经此不息。
    “玄桓…你后悔过吗?”
    男人双颊酡红,继而突然凑近吐到他面上的酒气带着隐约的热意,脸上漾着几分莫由来的浅笑却蕴着几分痴,显然是云灵坠的后劲逐渐反上,已然薰了不少醉意。
    云灵坠之饮,虽无味无色,看似清酒,却烈极至浓,使品者坠入烟尘,令饮者醉梦云端…欢畅于醉酒之后美好的幻想之中,未尝不是对惨淡人生的一场救赎。
    被零郁近近呵了一脸玄桓狠狠皱了皱眉,紧绷的脸分明一副嫌弃到不行的模样,终究却只是微微侧过脸去,罕见地没有躲避,明知对方现下的絮絮叨叨或许不过只是一些酒话,玄桓眸光沉沉,出神的遐思似乎寄予了比十万年时光更为陈古久远的一场风雨,两厢间不知沉寂多久之后,方才淡道:“往事不可追…又有何悔。”
    面前半醉之人闻言却突而躬身笑得更狠,地面满是一罐又一罐的空瓶,拂袖不慎间,手侧茶杯倾倒,终究弄乱了旁侧那局无人再下的残棋:“不悔…”
    他垂眸而笑,醉意朦胧的长眸里倒印着棋盘上被推得散乱的黑白棋子:“…你不悔的是玄拓,神荼…雩岑…还是绫杳?”
    玄桓闻言显而易见地一愣,像是被噎住的表情似乎一时难以理解面前之人将最后一个人名强扯提及的意图。
    零郁却不管他,似是醉意上头,依然自顾自哑笑着嘟嘟囔囔微侧着头给自己斟上下一杯酒:“玄桓,你听说过…皮格马利翁的故事么?”
    几缕额发栗棕色的撒乱垂落,打散了窗棂逸散而进的几缕微光。
    醉酒之人的思绪跳跃,甚至懒得去看面前呆若木鸡的身影是否有所反应,仰颌再度饮下一杯酒,自顾着絮絮下去:“那是西域夷族古老传说中一个王国的国王,他善于雕刻,却看不上平庸的凡间女子,于是有一日,他找到了一根巨大而华美的象牙开始了日以继夜地雕刻…”
    “他将所有的热情精力,对所爱之人的遐思和幻想、所有的爱情…统统赋予了手下用象牙雕琢的少女,他视其为唯一的爱人,向神乞求让它成为他的妻子……”
    “他真诚的爱最终感动了神,仁慈慷慨的神赐予了那个象牙少女鲜活的生命,他们最终结为了真正的夫妻。”
    “可传说到底只是传说。”愈发浓郁的酒气喷洒,令得玄桓再度忍不住微微皱眉。
    “但皮格马利翁却是真实存在的…不是么?”透过透明的琉璃酒瓶,浅魄色的长眸微敛,低垂的目光始终似笑非笑:“…玄桓,聪明如你,怎又会不理解?”
    “你其实就是皮格马利翁…你幻想中的爱人从来也没有存在过——”
    “你当年教养了神荼,你将所有对于爱人的幻想和期望都灌注于此…你希望你的爱人诗书通赋、温和有礼,于是你规束她的言行,教导她易经六爻、诗书礼乐,安排的所有课程无非不是你的一厢情愿,你将她的本性忽略,将蛮荒时代弱肉强食的野性视作野蛮…你厌恶一切的无规无礼、粗俗凡庸,你其实并不在乎她本是一个怎样的人…你爱神荼,不过是因为她是你手中最完美、最称心合意的一座象牙雕塑。”
    直至逸散的尾音彻底在梁柱之顶消散,面前之人却只是沉默着,未发一言。
    浅眯着眼的零郁全然不甚在意,或者说早对男人长久以来的逃避与沉默习以为常,玄桓面前盛着酒的茶杯始终未动,他却只是摇了摇头笑着又酌一杯:“没关系,玄桓…如今只有你我。”
    “我活了太久了,甚至因着人界与上界的年差真正活着的日子比那个远在上界的天帝陛下活得还要久,我看惯了这世间的悲欢离合,爱憎恨、求不得,有时候闲暇无聊时,我也会想过你们口中的爱又是如何…”
    “玄桓,你说你爱神荼…那么爱,爱…是什么感觉?”
    那望向他的沉默的天青长眸似有不解,还有更多的,是他读不懂的情绪。
    “我没有爱过任何人…包括神荼。”他笑:“…这是我很久之后才明白的事,不过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久到…我都忘了她到底是什么模样。”
    “爱本身是一种欲望…”端着酒的男人摇头晃脑着自顾自地答道:“可欲望本身,却并非爱。”
    “或者说,我当年误认为的爱实则是一种予给予求的妒忌。”
    “她无心的随手之举令我受益匪浅,乃至改变我之后一生的人生轨迹…没有神荼,现在的零郁或许早就死在了天帝之争的那场兵变之中,也或而,零随会念着昔日的兄弟情分将我软禁终身,我爱慕她的权利、爱慕她的地位、爱慕她高高在上对那时卑如尘蚁的我的不屑一顾——”
    零郁忽而嗤笑出声:“在我的眼里…她是唯一的神,是赐予皮格马利翁手下象牙少女生命的那个仁慈慷慨的神,可我却忘记了,神是不会记得的,她不会记得那时随手赐福襄助的,到底是零郁,还是那个异族的皮格马利翁。”
    “我恋慕的其实并非神本身,而是她至高无上的权利与力量…”
    “那么爱本身呢…爱又是什么?”他觑着天青色的长眸絮絮喃喃:“你为了神荼可以去死,可又那样轻而易举地成全了她,将她送去了玉清府陪伴玄拓。”
    “爱本身就是种欲望…你为何没有欲望?”被酒意柔化的质问仿佛也不再那样凌厉:“或者说,你是在怕…还是一种你自以为大度实则暗自嫉恨的逃避?”
    “玄桓…我不理解你,不过没…嗝儿…没关系…”胃中的醉意再度翻腾,零郁双颊晕粉地歪倒在桌角痴痴地笑了一声:“就像…你也从未了解过我。”
    “你醉了,零郁。”
    玄桓眉头微皱,下意识想起身去扶他,下一刻却猛然想起...起身这个动作,他已数十万年未曾做过几回了。
    “醉?…可能吧。”
    男人却昏昏抚开那只想要触碰他的手,他伏在桌侧,因着酒意微微泛红的眼睛锁着那双略起波澜的长眸,忽而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大哥在时…也不准我饮酒的。”
    “玄桓…你要是大哥就好了,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你,你其实够狠…也并非表面上的那样不分是非的仁善,或许…或许他像你这般,那时就不会不明不白地死了…”
    “零雍他…是个君子。”半晌哑然,玄桓最终只干哑地说出这一句话。
    他与昔日的大皇子零雍虽说见过,却也只是几面之逢,他并不了解他,乃至于因着他那时父神之子高高在上的地位,他们甚至从未说过一句话。
    可零雍有礼有信有义的尚德确是在上界出了名的,故而在他往魔族和谈身死后,许多旧人在提及他时,仍唏嘘不已、抚手慨叹。
    “君子…?”他嗤笑:“君子又有何用?”
    “在众人眼中,零随是君子,你玄桓也是君子…包括那个通过出卖你的记忆来向我换取万年养灵草以求继续苟活的今吉…”
    “他虽曾是你的随侍,与你亦朋亦友…可他其实比所有人都要明白,仙与神终究是做不了朋友的。”
    “于是他在不慎知晓了你的记忆后以此为柄逼迫玄沢生砍了雷凌一族的族中圣树后诈死,只为使用从你那里偷来的术法炼制一副永生不腐的躯体,谋得与神一般的永生。”
    “…他成功了。”零郁懒懒伏在桌面,思及至此深眯长眸:“他大概是这原灵境活得最久的仙了。”
    “可他当年舍弃自己原躯之时却显然忘记了,人为造就的不死之躯本就是逆天而行,没有天财地宝的灵能维系,这幅身躯根本支撑不了多久…”
    “于是昔日为人所敬崇的七君之一,终究为了维系最低微的生存,不断变换身份、更改相貌,十万年来疲于游走于上下界大大小小的势力之间,他抛却了身为仙的尊严,乃至于丢弃最基本作为生灵的道德与底线…只为了不断收集更多的天财地宝,继续苟活下去。”
    “他甚至曾为了区区一根千年紫参就灭了俱庐之地一个小族上下上百余口的性命,甚至连族中尚在襁褓中的幼儿、无法行动的老者都无一幸免,可饶使他抛却人性做了这些,却远远追不上那副身躯消耗的速度…”
    “所以他找到了与叁清一派拥有旧仇的我,或许还找了其他人…谁知道呢?”零郁将发烫的脸埋在臂弯里闷闷笑出了声:“他以为这个秘密足够沉重,可在上界历中早已两死一疯的叁人的故事,谁又会在意呢?”
    “如今玄桓可以身败名裂,已然入魔被桎梏于梵炎界的玄拓也可以…这段往事其实早已无足轻重了,是真是假又有什么意义呢?”
    “……”天青色的眸光低垂,嗫喏的嘴无声张了几张,终究还是问道:“…今吉他,如今还好吗?”
    昔日故友一别,玄桓其实从不曾怪罪他向玄沢的出卖,如今十万年而过,同窗仍在,却已物是人非。
    “他死了。”
    觑着对面之人倏然波动的眸光,零郁斜着脑袋吐出一口酒气,懒懒撑着头,轻松地仿佛在谈论帘外突变的天气:“对…没错,是我杀的。”
    “其实严格说来倒也不是。”男人再度笑了一声:“我只不过是把承诺给他的万年灵草换作了另一种长相相似的毒草,他就算察觉这是毒草未曾服用,如今也会因彻底失去灵能的滋养而元神永消…”
    “他从当年胁迫玄沢砍下雷凌一族的族树,逼迫其杀尽族中长老之时,就早该料到会有这样的结局。”
    “包括绫杳的婚帖,和这些…这些不知从多少受邀参宴族中偷抢的云灵坠,也是他一并奉给的。”
    望着男人露出略有几分怅然的表情,零郁忍不住开口嗤讽道:“他都不曾在乎过你…你如今又何必自作多情。”
    “倘他念着几分你们的旧情,如今这件事也不会传到我的耳朵里…可这到底不是长久之计,你说说,玄桓——”
    “下一个听你逼疯胞弟故事的人,又会是谁呢?”
    分明醉意翻涌的浅魄色眸中闪过一丝清明:“玄桓…只有死人的嘴才是最严的。”
    “你如今…如今合该感谢我,帮了你这么大的忙杀人灭口…嗝儿,还做出这样一副死人脸给谁看?”
    “包括…嗝儿,包括老子这么大老远来,你之前从来都没主动找过我,路上还以为你是出了何棘手之事快马加鞭没日没夜地赶来…结果你倒好,不紧不忙地,还故意把老子的茶浇毁了!”
    半醉间已然有几分大舌头话都说不清的男人罕见地半撑着脸皱着眉头控诉起来,说话间甚至还滑稽且恶意地朝着玄桓脸上狠狠打了几个酒嗝,趁着亢奋的酒劲嘟嘟囔囔骂道:“我就说你这人活久了就是有病…大惊小怪的,见到那丫头第一面我就猜得八九不离十了,我看你就是喜欢老牛吃嫩草,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对,就爱搞什么师生恋,我瞅着她与那个丫头也长得不像…唔,不过你这石头老男人找对象选得还挺刁钻,老子现在还得仔细想想…怎么从那个霆彧神君和零随的眼皮子底下给你捞人…”
    “要…嗝儿,要不是看在你身体这样,老子…老子才…才懒得帮你搞这些风花草绿的破事!”
    语罢,眼见着面前之人紧绷着脸一脸严肃地方要张口说些什么,零郁却猛然站起身来,半弓着腰颇为兄弟义气地狠狠拍了拍男人的肩膀,抢在玄桓开口前又报复似地狠狠朝着男人脸上狠吐了一口酒气:“哎…兄弟,都懂都懂…嗝儿——”
    “你不行也不是你的问题,本身就是魔毒未清身体有毛病嘛…你…你放心!你兄弟我,这么多年人脉,就算…就算把上界那个药…药薪绑来,也务必让你重振雄风,床笫之间不再唯唯诺诺!”
    “……”
    玄桓满脸复杂地觑着面前不知道已然脑补了多少的零郁,居然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沉默到无语,然醉醺醺的零郁却显然摆出一副‘都懂都懂尽在不言中’的表情,着实有些莫由来的欠揍。
    深吸几口气,几乎是强行压下即将冲出喉口的郁气,玄桓方才对着面前对着他挤眉弄眼的人影垂眸缓道:“我如今找你来,是想要你带走她。”
    “魔毒入骨…我已时日无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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