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耳朵里塞满了惊恐的女人的尖叫,眼睛湿漉地看着救生艇外面,但在人群里,我竟然一时间看不到卡尔的身影。救生艇轰的一声,要翻的一侧突然剧烈抖动,我头昏脑胀地被甩出去。手本能地要抓住倾斜的救生艇一角,可是有的乘客着急要抓着船体,脚用力踩过我的手,将我彻底挤下去。
我眼前一黑,整个人已经跌出救生艇。刺骨的冰冷与窒息的海水将我拖入深渊,我隐隐约约听到上面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无助地伸手扑腾几下,身上的救生衣给我求生的浮力,我从海水里浮出头,难受地呛咳着。
“艾米丽。”
是卡尔的声音,我想回应他,可是一个浪拍过来,我又被压到水里。四周都是疯狂的叫喊,百千人的求救变成一个巨大的漩涡,随着船头完全下沉而沸腾起来。
我被这股沸腾的海水给拥挤到更深的水里,眼睛里都是密集的水泡,落水的乘客。我已经听不到卡尔的呼唤,也不知道他有没有上救生艇,在落水前一秒,我似乎看到他手抓着救生艇上的吊绳,长手长脚地踩着要侧翻的救生艇侧边,直接越过没有空维持秩序的船员跳到小艇上。
可我不清楚这是不是自己失血过多的幻觉,或者我看到只是别的乘客。救生衣的浮力让我再次浮上来,我的脸从冰冷的海水里冒出,零度下的水温活生生将我冻醒,我发抖地去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水面上只剩下半截的泰坦尼克号灯光通明,这种光亮仿佛给人一种它还活着的虚幻错觉。
但是我知道,它很快就会断裂,彻底沉没。
太多落水者,四面八方都是,每个人都在呐喊求救。没有一个人知道,最终回到现场救人的仅有一艘救生艇。
我思维迟钝地抬头看着星空,今天晚上夜空上的星子繁华得像是上等舱舞会的礼花一样。慢慢的,我听不到别人的求救声,也感受不到寒冷,眼睫毛上的水汽变成白霜,我费力地眨眼,想将这种如同葬礼似的白色给弄掉。
一切场景变成静默的黑白老片,船尾的螺旋桨被下沉的船头拉起来,露出水面。巨大的黄色烟囱承受不住倾斜的力量而倒塌,在海面上砸出一股高涌的水雾,我在海面漂浮得更加遥远。
船身的钢铁开始承受超出极限的压力,在崩塌中,船上的灯火骤然黯淡,一瞬间再次挣扎着明亮起来。在这霎时的光明里,船身终于承受不住下沉的力量而断裂,灯光完全熄灭,所有一切都重归于黑夜中。
我看着自己的呼吸,在空中结成冷雾,海水的波纹重得可怕。
船在下沉,沉没的大船让海水变得更加拥挤。我仰躺在海水里,觉得自己身体上哪里都是冰水,包括耳朵跟头发。如果不是救生衣的浮力,我可能已经完全跟着船体沉下去,不过现在浮着也没有好多少。我清楚自己的极限在哪里,如果说我旁边这些落水者还能折腾个十分钟,那么我的状况大概连三分钟都撑不下去。
我的呼吸渐渐在减弱,手没有一丝力气能抬起来求生,听力似乎经历刚才的过度的寂静而开始耳鸣,然后我听到一些混乱的声音。那些声音明明就在我身边,可是我却像是在几公里外的地方听到它们。我听到口哨声,扑腾声,呼唤声。
有人大喊,“回来,快回来……”
回来……我该回到哪里去?
我意识模糊,疲惫地要寻找一个支点,让自己不要那么快就死在大西洋里。但是我太疲倦了,连疼痛与冰冷都麻木得感受不出来,我闭上眼睛,又猛然睁开,可最后还是抵不住这种不断下沉的感觉,努力地眨几次眼,我张嘴似乎想要求救,最后却低沉而嘶哑地叫了一声“卡尔”。
“艾米丽。”
他在回应我,带着一股疯狂而偏执的绝望。
我无法回应,海水缓慢地进入到我口鼻中,没有灯光,我甚至无法搞明白这种呼唤来自哪个方向。
“滚开,救生艇会翻的!”他着急地大喊,“艾米丽,你在哪里?”
我困难地侧脸,微弱的雾气在我眼前萦绕,窒息地张张嘴,海水阻碍住我发声的动作。旁边有好几个落水者兴奋地大叫,“有救生艇,救生艇来救我们了。”
接着是卡尔的声音,“我是来找人的,你们不要上来挤翻船。”
他还真的在最后一刻跳上救生艇,而且这家伙竟然将船划回来,简直在找死。
“我……”在这里。
“艾米丽……”他惊恐地呼唤我。
“……”在这里。意识模糊不清,冰冷的空气穿过我的气管,却带不出一丝声音。
“艾米丽。”他锲而不舍地叫着,声音近在咫尺。
木浆似乎拍打一下我的头发,接着卡尔的声音清晰地响起,“你在哪里?”
这里。
僵硬的手指微微一动,想去触摸木浆,下一秒木浆远离。卡尔的声音又变得遥远,“艾米丽……”
在……
我闭上眼睛,水蔓延上来,然后我看到一片寒冷的白色,就像是英国街头的大雪,覆盖住无止尽的道路。
☆、第77章 番外(十三)
“回来。”尖锐的口哨声响彻在黑暗的汪洋上,有人撕心裂肺地大吼,“快回来,救生艇回来救人。”
“回去救人。”杰克愤怒地抢过船员的木桨,他指着不远处没有满载的七号救生艇,高声说,“快快快,我快点划到他们那里,然后将女人转移,空着救生艇回去救人。”
“这很危险……”
“闭嘴。”杰克厉声喝止船员懦弱的抗议,接着坐在到船边,满脸着急地大力地划起来,“快点,我们要再快点……”
十四号救生艇的五副也在进行同样的事情,劳伊举着手电筒,一脸严肃地进行指挥,“我们要回去,女人留下,男人拿着木桨划回去。”
远处黑暗中的呼救惨厉得像是地狱,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苍白的求救在慢慢减弱。卡尔觉得时间那么漫长,长到每一秒都在凌迟他。他看不到黑暗中的人,最后一艘折叠救生艇上,只有十几个乘客。
卡尔手里拿着枪,溅上海水的头发结满了白色的霜气,眼里有一股可怕的戾气,毫无血色的脸孔上带着凶狠的野兽神情。
无视那些求救者,他死死地集中注意力,企图要在这些尖叫哭喊中寻找到熟悉的声音。
他不敢去想象艾米丽落水后的遭遇,那艘船下沉的时候带走了不少附近的落水者。卡尔嘶哑着声音,寒风让他的声带颤抖,“艾米丽……”
她身上有伤口,流了很多血,这种情况的伤患落到零度以下的海水里浸泡,很快就会因为低温症而死亡。
又一个落水者挣扎着攀爬住救生艇,求生欲让想上救生艇的人无法控制力气,救生艇差点被拉翻。卡尔一弯身,干净利落地抓住那个想上来的落水者的手,想都没有想就打算将这个该死的男人重新推下水。这种事情他干起来毫无压力,丧失所爱的绝望压力,已经让这个男人完全无法压抑内心深处那种冷酷的疯狂。
他再也没有力气,也没有时间来假装自己是个得体的绅士。他必须更快地找到艾米丽,哪怕过去一秒,她都有可能死。
“等一下,等等……”落水者冻得嘴唇乌青,他死死抓着卡尔的手,可是四肢的力量早已经冻得虚软,根本无法跟对方的力气相比。
“我要找人。”卡尔暴躁地说,他在黑暗中根本看不清楚谁是谁,“你不要妨碍我。”这些求救者一个比一个让他不耐烦,他们蜂拥而至的抢夺只会拖慢寻找艾米丽的进度。
“我知道,我知道……她的头发是金色的,她在那里。”落水者犹如找到救命的木板,拼命地重复,“我看到了,你在甲板上背着她,我看到她在那里飘……飘着……”冻得受不了的求救者断续地说,“让我上船……我带你……带你去找她。”
卡尔狠手反抓住他的手腕,大声质问:“她在哪里?”
“让我上去,我就告诉你……”快要冻死的落水男人完全不相信卡尔,他怕自己一说就被这个拿着枪的男人给重新踹回冰水里。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凶狠的上等人,简直比三等舱杀人犯还要恐怖。
卡尔手一用力,落水者挣扎着配合他的力气,好不容易才上了救生艇。一上救生艇,落水者第一个反应就是立刻脱衣服,救生艇上还有女性,看到他的动作几乎要晕倒。
“她在哪里,到底在哪里?”卡尔揪住正要脱衣服的男人,使劲摇着他问。
正在自救的落水者立刻指着救生艇刚才滑过的方向,“哨声,在吹着哨子的船员旁边,我看到她快要不行了。”
哨声?卡尔的注意力终于转到哨子上,他回头看向那漫无边际的黑暗,大海里的求救者还在继续扑腾。尖锐的哨子声响就像是黑暗中唯一的指引,隐约还能听到哨声停歇,然后吹哨子的人在拼命喊叫:“将救生艇划回来,快点……”
愚蠢。那些怕死的废物怎么可能将救生艇划回来送死。卡尔听出是总副的声音,他在泰坦尼克号上跟船长打交道的时候见过他。而现在他这种锲而不舍的吹哨子的举动,给了卡尔明确的指引。
卡尔将枪塞回口袋里,心急如焚地对船上另外一个负责划桨的男人说:“划回去。”他的命令非常有威慑力,这是他刚上救生艇就一枪柄打得别人头破血流的效果。
他们开始拿着木桨,努力地往前划,哨声还在响着,卡尔没有哪一刻这么感谢船上那些工作人员,因为这种指引让他能辨认出艾米丽在哪个方向。
他从来没有出过这么大的力气,像个困苦的工人一样出卖体力。卡尔终于接近那个在吹哨子的人,他松开木桨,趴在船边看向海面,总副看到救生艇松了一口气,他已经冻得满脸白霜,几乎无法呼吸。
“让别人上船……”总副哆嗦着说,“还有女人带着孩子,让她们上船……”
卡尔根本没有注意他的话,他眼睛通红地凝视着海面,在这里,艾米丽在这里?他担心艾米丽又飘远了,在这个大西洋中心,一个人被海水卷走了连尸体都找不到。
艾米丽……
卡尔用手去抓海水,企图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在哪里。冰冷的星空下,宛如碎玻璃的海水泛着鳞光,暗沉的长发轻柔地随着海水飘荡开。卡尔一开始只看到女人的长发,一时间还无法反应回来这是金色。慢慢的,救生艇接近,他终于看到一个仰躺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