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愿意再服药,好在他身上大部分的伤口已经结痂,躺了这么些天,也并未发过烧。
这几天骆驼队出去的频繁,估计也带去了蝎子精已死的消息,搞得来大叔家“朝圣”的人越来越多,渐渐有控制不住的趋势。
解清泽应该是和大叔说了什么,又过了几日,村子里的外来人少了,大叔家的东西却越来越多,应该都是其他人带给解清泽的。
她坐在镇口外面的沙丘上,看着浓丽如咸蛋黄般的落日,仔细想了想,毕竟他们在大漠里相处了这么久,走过这么多地方,也只有他们一人一鬼一似妖非妖的三个相依为命,不可能做到全然没感情。
她照顾解清泽多半是出于自愿,既是他不喜欢,她便不去他跟前凑着。
想通了这些,正好遇见鬼魂婆婆打着伞叫她回去吃饭,她们一起回去,她还有许多话想问她,不过决定暂时将这些话全部留在心底。
晚上解清泽并未和他们同坐而食,却在不远处一直看着她和大叔,她硬着头皮吃完了这一顿,正准备走,腕上的镯子颤了颤。她心下了然,应是有什么事情要和她说,于是她尽量自然地避开了大叔,留在原地。
大叔走后鬼魂婆婆便出现了,也不等旁人开口,直接就问炕上神色厌厌的人道:“哥哥刚才和我说的话可是真的?”
解清泽也不回答,理了理自己的袖子,皱眉道,“是你故意让她留下的?”
鬼魂对他点点头,“我们三个一起,此事当然要让团团知晓。”
解清泽移开了视线,沉默了片刻,才道,“我的身体和妖力互斥,需要去远离众人的地方,散尽体内的妖力。”
她闻言偷偷去看鬼魂,对方飘到她耳边,轻轻道:“应该是那蜘蛛精的缘故。”
她点点头,十分痛快道:“可需要我做些什么?”
鬼魂便道,“团团,哥哥如今身体虚弱,也用不了什么法术,许是只能靠你掩护。”
“不必如此麻烦。”炕上的人抗拒道,“我自己可以离开。”
“哥哥,这不是逞强的时候。”鬼魂第一次有些强势,“白天的事,你忘了吗?”
炕上的人沉默了,但面色并不好。
鬼魂给她做了一个等下解释给她听的表情,又转头对解清泽道,“我们回去准备一番,子时三刻便动身。”
说罢拉着她回屋了。
她们在屋里捣鼓出些厚衣物,沙漠的夜晚极为寒冷,她已经见识过了,听鬼魂的意思,她们今晚要避开众人,偷偷摸摸带着解清泽去大漠。而他白日里曾经逞强试过一次,但是还未走到门口,便没了力气。
“那岂不是说,大人的身体还未恢复?”她不得不有些担忧。
鬼魂也叹了口气,“哥哥不肯说,我也不太清楚他到底是什么情况。我们便走一步看一步吧。”
就这样挨到了深夜,她们披着厚厚的披风,下楼去找解清泽。
“大人不需要多些衣物御寒吗?”她想替解清泽披上披风,被他冷冷地推到一边去,她看着解清泽闹脾气的样子,又觉得像是在看什么孩子。
他起身,费力地往门口走去,还未走两步便要摔倒,她急忙去撑起他的身体,明明隔着厚厚的披风,却仍然感受到一股寒气。
好冰的一具身体。她忍不住抬手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却摸到冰凉的一片。
解清泽盯着她,已是要将她盯出个窟窿一般。
“大人的身体好冰,当真没事吗?”她略过解清泽,直接去问鬼魂婆婆。
鬼魂飘在一旁摇了摇头,“应是无碍,我们赶紧出发吧。”
于是她隔着厚厚的披风,抱着解清泽冰凉的身躯,将脸色黑如锅底的解清泽搀扶出门。
好在沙漠里今日未起风,只是入夜寒凉,鬼魂婆婆飘在前面替他们引路,他们顶着满天星月之光,一时间四周只有清晰的脚步声,和嘴里呼出热气化成的雾。
“大人,这里够远吗?”走了一阵后,她抬头问向头顶的人。
“再往里走一些。”黑夜里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见他喉咙发紧,闷闷道。
于是她继续沉默地走着,漫无目的地想着,解清泽的身体抱起来很舒服。
他平时看着有些瘦削,抱起来却能感受到他身前紧实的肌肉,她如今靠得近,他外衣上的翎羽时不时扫到她的脸,也是冰凉的一片。
于是她又问道,“大人的身体为何这么冷?”
他沉默了一阵,又生硬道,“与你无关。”
噢。她在心里对自己道,也没再多说什么,只低头看着晚上黑漆漆的沙子。
“大人,这里够远吗?”
前面的鬼魂也停下了,回头看着他。
“就在这里吧。”他们站定,解清泽似是一刻也无法忍受一般,立马与她分开,又支撑不住地跌落在沙子里。
“不必扶我。”他冷冷地喊退她,跪坐在原地,又道,“你们找个地方,离这里远一些。”
她看着面容埋在发间的解清泽,点点头,拉着鬼魂走远了些,冲到喊道,“大人,这里可以吗?”
那人头也不回道,“再远一些。”
她便又跑了几步,直到上到旁边的沙丘。
“这里呢?”
解清泽没有回答,只是她在另一头看着,他的身下已勾画出发光的法阵,那天的冰蓝色焰火再次在漆黑又安静的夜中燃遍他的周身,他双手变换阵法,那焰火似是变成了一只冲破云霄的大鸟,托着长长的尾翼,在半空中盘旋几周后,直直冲他冲了下去。
他仰起头迎接那只鸟,可是在它冲入他的身体后,他却忽然神色痛苦地睁开眼,急急吐出一口污血。她倒吸一口凉气,条件反射地从沙丘上往前走了两步,解清泽似是察觉到她的动作,强忍着对她的方向划出一道火线。
鬼魂在身后拉住她,摇了摇头,“我知你心急,但此事我们帮不了哥哥什么。”
他的脸上浮现出那些丑陋的妖纹,火焰在他身上烧灼着,他极其痛苦地弯下身,手里忍不住抓挠着身底下的沙子。
鬼魂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忽然头也不回地对她幽幽道,“我给你讲讲我们儿时的事吧。”
“那时哥哥是我们所有人的保护伞,这天底下没有哥哥做不到的事。”
解清泽身上的蓝色焰火颤了几颤,如今只能看见他在阵法中央缩在一团的身影。
鬼魂看着他,继续道,“爹爹和娘亲不喜欢住在宫里,我们便搬去了外面住。同辈里,大家都说哥哥的姿容绝世,又长得最像爹爹。”
解清泽爬起来了,在漫天繁星阵法的白光下,他的脸上全是汗,妖纹和冰霜纹在他脸上撕扯。寒气逸散,他的半个身躯都被冰霜冻结,身上结的冰块逐渐往阵法边缘漫溢,妖纹却被烧灼得愈发激烈。他抬起手腕,嘴里念叨了几句什么,用指尖猛地在手腕划过,那其中流出乌黑的血,被那些湛蓝色火焰扑上去撕咬。
而他摇摇欲坠,瘫倒在他背后凝结起的巨大冰棱上。
阵法未停,火焰未灭,鬼魂又开口道:“小时候,因为哥哥年龄最长,长得最高,所以我最喜欢粘着他。”
“爹爹也最放心哥哥,他不许我和二姐单独出门,若是三哥四哥要将我带出去,爹爹也是不许的。只有哥哥,每次只有哥哥能将我和二姐带出门。”
“可是哥哥每次出门,都要惹得不少百姓出来围观,所以和哥哥出门,其实我和二姐也很辛苦。”
鬼魂终于转过头来,苍老又平静的容颜冲她笑了笑。
那边解清泽腕间的污血已经流干了,那蜘蛛的妖纹似是随着污血一起流出了他的身体,蓝色的火越烧越小,又附在不知为何逸散而出的寒冰上,逐渐焦灼成一副冰火相融的古怪场面。
他的面容极为苍白,半张脸上的冰纹闪烁不定,没了那些丑陋的妖纹,却变得极为虚弱,圣洁。
他半睁开眼,费力地抬起手,在面前划了些什么。
那些冰霜和火消融,而他没了支撑,如团烂泥般倒在沙丘上。
她费尽全力冲过去,将他扶起。
他的身体仍然像块冰,不过有渐渐恢复的趋势。
他趴在她身上,嘴里含糊不清地,好像在说些什么,她仔细地听了听:
“翠翠。”
她心里疑惑,又听得他嘟囔:“翠翠。”
说罢,紧闭的双眼流出一滴泪,划过他布满霜雪的半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