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想来,有嫌疑的,也未必只有安王与瑞王两位殿下吧?”
严崇之紧盯着赵盈不放,眼神都不带错开一下的。
这种话说来轻巧,可要换个人,谁又敢在赵盈面前开这种口?
他早就过了说话不过脑子的愣头小子的年纪。
举凡开口,必定三思。
御前行走,身居高位,谁不是如此行事?
再怎么持身中正——他真的那么中正清直,昭宁帝设局逼他不得不择主站队,不需要他做纯臣的时候,也没见他辞官遁去。
赵盈突然就笑了:“严尚书是在说我了?”
严崇之却只双手环在胸前,一言不发。
赵盈冷冷瞥去一眼:“严尚书胆子大,小的时候我就听说过,便是在父皇面前,也没有你不敢说的话。
这几个月以来我还总在想,传言果然未必全然可信。
直到今天为止,我才算是信了。
换个人,今日出不了这扇门,你信吗?”
严崇之把下巴往上挑了下:“臣信不信并不重要,而殿下目下正在答非所问,不是吗?”
“答?这样荒谬的话从你一部尚书口中说出来,你竟还认为孤在给你答案?”
赵盈腾地站起身来,左脚在地砖上轻一踏:“算了,严尚书为人处世自有自己一套章法,你不肯替孤办事,孤不强求,关于惠王重伤之事,孤自入宫面圣,请父皇做个决断就是。”
她似真不打算理会严崇之,提步便要走。
严崇之紧跟着站起身,在身后叫住了她:“殿下瞒得过天下人,也未必瞒得过我!”
赵盈眯着眼回头看他:“何事?”
“殿下无心扶持惠王吧?”
赵盈啧声:“有心又如何,无心又如何,你且说来,孤听听。”
严崇之踱上前去两步,凑近一些:“从整肃朝中贪墨之风,殿下所走的每一步,看似是在帮惠王殿下扫清朝堂,也是在替惠王殿下立威。
可臣仔细盘算过,殿下得罪的人,也并不少。
如今殿下执掌司隶院,麾下多少能人,可那些人,有几个是为惠王殿下卖命的?
细细想来,那都是殿下你的人,而非惠王。
安王殿下被贬凉州,姜大人被罢出内阁。
肃国公府倒了,刘家也没了,就连孙其也死在殿下手上。
朝局形势于惠王而言,一片大好,可结果呢?”
结果赵澈去了福建,回京途中腿受重伤,落了个残疾在身。
腿瘸了,治不好,意味着他永远失去了储君之争的资格。
那头前那些所谓形势大好,利又究竟在谁?
赵盈沉默着,审视而复杂的目光落在严崇之身上,良久她素手交叠,连拍三下:“干了半辈子刑名的人,所思所虑确实与旁人不同。
孤猜测,严尚书还在想,之所以提议你动用刑部势力调查赵澈腿伤之事是否另有蹊跷,不过是孤为掩人耳目,贼喊捉贼的做法。
乃至于福建贪墨案——哦对,还有福建这桩案子。”
她勾起唇,眉眼弯着,真心实意笑着,迎着严崇之的方向踱上来两步,倒把严崇之逼退。
赵盈见状笑意愈浓:“京中密信朝中好些人都收到过,可太极殿告发的是徐冽,是孤的人。
说不得整件事都是孤一手策划,无论福建案会牵扯到赵清,还是赵澄,孤既出手,自然计划缜密又周全,总能拉下一个。
也正合了眼下之局。
姜承德御前首告,揭发赵清,孤抽身出来,置身事外。
赵清跟赵澄两兄弟斗了个你死我活,无论谁胜谁败,孤都是坐收渔利之人。
严尚书,孤说的,对吗?”
严崇之面沉如水,声也闷闷:“对,殿下说的,都对。”
他倒真是敢承认。
赵盈双手早已背在身后,挺胸抬头,毫无畏惧:“既然如此,严尚书随孤进宫吧。”
“殿下何意?”
他反倒迟疑。
赵盈又笑:“清不清白不是靠人说,是要靠证据。严大人为刑部尚书,姜大人告发的案子,你心中有了猜测计较,不该回明父皇?
你心里怀疑,却不敢私自调查孤,对严大人这样的人来说,怕夜不能寐,昼夜悬心吧?
孤一贯是有成人之美这样美好品德的,你要做清直忠臣,铁面无私,孤也愿意成全。
御前回话,拿孤入刑部大牢,该查就查,该审就审,有了父皇圣旨,动用大刑也是可以的。
连宗人府都不比惊动,孤自愿叫刑部查个清楚。”
她一面说,侧身把路让开,再摊开手来:“不要站在这里与孤浪费唇舌,走吧。”
严崇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来司隶院之前,这些念头就已经无数次在脑海中闪现。
不知惠王出事时,他就考虑过这些,且不止一次。
乍然听闻惠王出了事,脑中灵光乍现,突然觉得,赵盈并不是不能做这些事的。
前些日子京中盛传辽国萧太后那段旧事,老百姓说的有鼻子有眼,赵盈种种行为……
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料不到,赵盈会是这种态度和反应。
面圣?
他静下心来想想,这些话他真有胆子在昭宁帝面前说吗?
毋庸置疑,他不敢。
尤其是在赵澈出事后。
他原本不过是想试探赵盈,好让自己安心。
却不曾想被赵盈反杀一手,倒把他架住了。
严崇之面上闪过无奈:“殿下,您也会说,臣干了半辈子刑名,遇事多思多虑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倘或臣今日言谈举止,冒犯了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至于御前回话——臣为刑部尚书,无凭无据,凭空指证殿下不成吗?
何况殿下是天家公主,金枝玉叶,就算是殿下真有什么行差踏错之处,也该宗人府来调查审问,臣无权干涉。”
他一面说,一面拱着手,真是再没那么恭谨的朝着赵盈拜了一个官礼下去。
赵盈心下冷笑,便知他是怕了。
但严崇之此刻怕了,回了府去,仍不会放下这个想法。
她也晓得,不单是严崇之,旁人也有,甚至昭宁帝也有。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刀尖上舔血的事儿,早就料到了的。
“严大人说错了,便是无凭无据,你也可以到父皇面前回明。”赵盈分明不为所动,“随孤进宫吧。父皇若有怪罪,孤自会替你求情。
严尚书终究也是一心为国,是为父皇分忧,并非凭空揣测,更不是要恶意构陷孤。
你是忠是奸,孤心里明白,父皇更清楚。
孤与你说这些,也并非是吓唬你。
你所言,孤并非不知,朝臣之中,也绝不是只有严尚书一人这样想。
从前指责孤是牝鸡司晨,现在只怕疑心孤有心做第二个武后,只不过是父皇偏袒,无人敢进言弹劾。
你去父皇面前回清楚,该查就查,该审就审,还了孤一身清白,这算是帮了孤,明白吗?”
·
安王的疑案未结,却又莫名其妙牵扯上了永嘉公主。
文武百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天子最宠信的大公主又被禁足在了司隶院,还给了刑部一道随传随到的圣旨,叫她配合刑部查案。
后来才有人传出消息,也不知是何处得来的消息,说是永嘉公主自己拉着严尚书跑去清宁殿,要求刑部连她一并调查,以供她自证清白。
自证什么清白呢?
站在金殿上的这些人,又开始提心吊胆,生怕天子怨气怒火,全要发泄到他们身上来。
没人逼迫赵盈,但又仿佛人人都在逼迫赵盈。
其实拍着良心说,赵盈入朝这一年多以来,做过什么恶事吗?
非但没有,还干了不少好事。
那些贪官污吏,哪怕是朝中大巨如刘孔之流,没有赵盈,谁去招惹他们?
但每个人似乎都容不下这个十五岁的小姑娘。
赵盈战战兢兢为朝廷办事,为百姓谋福祉,他们背地里却有诸多揣测,怀疑她图谋不轨,逼得她如今要自请刑部调查审问,连宗人府都不惊动——那不是赵承衍的地盘吗?自司隶院一事后,人人都知燕王袒护偏帮,她便索性不经宗人府的手。
刑部帮着她说话办事,可严崇之未必一心向着她。
那就是头油盐不进的犟驴。
真要是有点什么肮脏见不得人的事,严崇之是真能挖的干干净净出来。
现在人被禁足司隶院,许进不许出,昭宁帝不生气才怪。
天子生气了,倒霉的会是谁呢?
“谁倒霉都跟我没关系,我现在是嫌犯,属于被刑部调查的范畴,要配合刑部查案子的,朝廷里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