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来了。”
赵盈摆手,打发退了屋中服侍的奴才们,自己往床尾的圆墩儿坐过去。
床头黑漆矮几上放了一碗药。
他的身子是真的不成了。
前两个月只是入夜时候进一碗补药,如今连白日也要进一碗,如此才能保住命。
赵盈却不为所动。
赵澈喉结滚动,声音沙哑:“先帝驾崩,冯太后退居未央不见人,孙氏殉葬,两位长公主一往封地渝州,一往清安寺带发修行。
赵濯早出嗣,算不得先帝儿子。
赵妩襁褓女婴,养在你手上。
皇上,先帝诸子女中,只剩下我。
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给我一个痛快!”
后面那句话他本来咬了咬牙,然后又平缓下来,大概是知道实在没有发脾气的必要了。
“你很想死?”
赵澈闻言就笑了:“皇上曾经说过,要让我尝一尝生不如死的滋味,我尝到了。
人不人,鬼不鬼。
皇上从不知道什么是生不如死,倘或你试过,就不会这样——”
“朕尝过。”
“什——什么?”
赵澈的惊愕显然不是叫赵盈的冰冷给吓出来的,而是赵盈那句尝过。
她怎么会?
赵盈淡漠掀了眼皮:“朕是死过一次的人,想不到吧?
朕曾经为了你,四处奔走,扶你上位。
后来,其实也没有什么后来。
你如今经历的一切,都是当初你予朕的。
一碗牵机药,没能要了朕的命,说不定是我父亲在天有灵护着我,反倒叫我重生归来,看清你们每一个人的真面目,重来一次!
赵澈,朕怎么会轻易叫你死呢?
朕会让胡泰好好养着你的身子,这才哪儿到哪儿。”
她说到后来,浅笑出声:“就是为了朕的名声,你也不能死的。
赵承奕留下来的孩子们,没几个有好下场。
要不是燕王几次劝阻,赵婉早就死在朕手里了。
你既占着朕亲弟的名头,就好好‘活在’这燕王府中吧。”
赵盈在赵澈的目瞪口呆中站起身。
其实他现在这幅德行,也不大看得出目瞪口呆这四个字了的。
她低头又看了一眼:“朕今日来,不是念着什么手足之情,而是告诉你真相,好叫你死了这条心。
你死不了,也别想着再见朕求情。”
怪不得——
他到底还是错了!
刚出事时候,他以为是赵盈不知何时晓得了自己的身世,所以对他再不似从前亲厚。
却原来……
他想杀赵盈,无时无刻都在想着这件事,自从冯太后告诉他赵盈的身世之后。
牵机,他总算明白为什么是牵机了!
跟沈明仁搭上线后,还是沈明仁告诉他……
那会儿沈明仁是怎么说的来着?
对了——“永嘉公主独占圣宠多年,明明是一样的出身,却处处压过殿下一头,殿下心中忿恨,臣明白殿下心中苦楚。臣知一药,名为牵机,传说南唐后主便死于此毒。服用下去,人做牵机状,饱受生不如死的苦痛折磨,殿下便能居高临下的亲眼看着,看着如今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永嘉公主,如何卑微的死去。”
他说,他只求事成之后,也赐他一瓶牵机毒药。
那瓶药他打算用在谁身上,赵澈没有问,但不用想也知道,是他嫡亲的大哥。
沈明仁出的主意,说的话,之所以能认为他会这样恨上赵盈,还不是因沈明仁自幼的经历吗?
而不可否认的是,他为此而心动。
牵机毒,他正是打算用在赵盈身上的!
当日赵盈给他喂下牵机毒,他本以为自己就此死去,结果她更恶毒,还反复不停的给他解毒再喂毒。
后来心如死灰,人也麻木了,那会儿想着,果然是天道有轮回。
他早想以此毒去害赵盈,没成想到头来他却栽在这上头。
居然是这么一回事。
自阴诡地狱死而复生的人,心黑手毒,再不足为奇的。
他不用去想在赵盈口中的前一世中他曾经做过什么——求死不能,他如今才是真真正正的,求死不能啊。
第360章 替身
京城里变了天,内廷的贵人们死的死,走的走,老百姓的日子虽说是照常过,可那层阴云,到底是又笼在上京上空了。
但不管怎么变天,年关还是到了。
今年的除夕宫里没有设宴。
先帝新丧不久,赵婉往封地,赵姝带发修行,对外宣称的是赵澈因先帝驾崩后,腿伤发作,又在惠王府中闹了一场,如今大病不起,卧床见不了人,已然起不了身了。
宫里头还有什么可喜庆的呢?
都没了人了。
赵盈在清宁殿里坐了很久,缓缓起身,踱出了殿外。
挥春和书夏忙领了小宫娥跟上去。
却发现她一路往集英殿的方向去的。
两个丫头面面相觑,根了半天,书夏才叫了声皇上。
赵盈深吸口气:“想想前两年除夕时是个什么光景,如今自己登高台,好像才明白,为什么皇帝总喜欢动不动的就搞个宫宴,要么传宗亲相伴,要么令百官相陪。”
这内廷,的确是太冷了,偌大的清宁殿中,也太孤寂。
都说孤家寡人,这话一点不错。
她不是皇帝的时候,每逢过年,等到过了初五,还能放纵放肆的出宫去,到舅舅府上住上三五天,也感受感受外头年节的气氛,不必困坐宫中,那会儿也没人管着她。
如今不成了。
她是天子,天子该有威严,君君臣臣,她心里头不把这些当回事,朝臣却格外当回事。
今日出趟宫往尚书府小坐,明儿就有御史上奏,那些言官可上谏天子的,反正就是指责她不该如此任性妄为。
这算什么任性妄为啊?
跟自己亲舅舅亲近,管他们屁事。
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一天天也是吃饱了撑的简直没事做,就盯着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今儿一道奏本,明儿一道谏书。
怪不得赵承奕那时候连御史言官也杀,活该。
书夏垂下眼皮:“皇上若是觉得宫里冷清,明儿不妨请了大姑娘还有常恩王妃与明康县主她们进宫来说会子话,年下虽然休了朝的,但县主领着御前二品女官的差事,可上朝堂,可入后宫,宫里好些事儿原就该县主管着才对。”
姚玉明和唐苏合思那还是算了吧。
一个是混不吝,一个是根本就没谱。
何况大过节的,把她们两个都传召进宫,淮阳郡主和赵乃明还不找上门来要人的?
这内廷寂寞,她也不想叫表姐进来。
宫城里头是最不养人的地方,老是进宫做什么呢?
怪没意思的。
赵盈背着手,人却没有再往前走。
远处李寂掖着手匆匆而来,又在不远处停下来,没靠近凑上前。
赵盈回过身看他:“大年下给你们放了假,怎不去同底下的人一块儿热闹,跑到朕面前做什么?”
李寂看她好像兴致不高,脸上当然不敢再有笑容,猫着腰只回话:“徐将军要面圣,这会子在宣华门外候旨,等皇上传召呢。”
徐冽?
赵盈眼皮跳了两下:“他来做什么?今儿是除夕,朕不处置朝政,去叫他……”
算了,他是有心的人,也是孤独的人。
徐家还有徐照在,人家一大家子亲亲热热的过除夕,他又去不了。
自己一个人守着个空荡荡的将军府,比她在宫里也没好到哪里去。
因为了解了她的清冷,才这个时辰叫开宫门。
也就是他了。
当值的禁军都是他亲爹一手栽培的,当年北国与南境两场战事时,朝野上下还有谁不知道的,徐照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把这个儿子放逐出徐家,心里却比任何人都要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