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容皇后用完了晚膳,萧衍继续送郦妩回玉澜殿。
外面下了雪,郦妩和萧衍俩人一人撑着一把油纸伞,一前一后,慢慢走着,一路无话。
太子殿下个高腿长,披着玄色大氅,在雪地上也如履平地,郦妩慢吞吞地跟在他身后。
过了一会儿,萧衍忽地停住脚步,转身回头。
月色下,雪地茫茫。郦妩一手提灯,一手执伞,正低着头,循着他的脚印,一步一步往前走着。她小巧的脚,踩在他宽大的脚印上,小心翼翼,慎之又慎。
走到他面前时,她一直低着头都未发现,然后就直愣愣地朝他撞来。
萧衍手微微一抬,抵住郦妩撞过来的伞沿,郦妩手中的伞顿时跌落雪地。
郦妩惊讶抬头。
萧衍将自己的伞往她头顶一罩,挡住飘落的雪花。他微微垂眼,漆黑的眸子循着这一隅微暗的光,朝她望来。
“真笨。”他说。
第22章
雪落无声,暗夜寂静。
太子的声音并不大,郦妩却听了个一清二楚。
她不仅出身尊贵,还被家人捧在手心,一直顺风顺水。加之天生丽质,小时候就玉雪可爱,人见人喜。长大后更是美艳绝伦,倾慕者多如过江之鲫。
家人纵她、宠她,爱慕者奉承她、追捧她,就算是心有所属之人,对她也是客客气气,从不口出恶言。
哪里听过有人说她笨?!
可刚刚太子偏偏就说了,她绝对没有听错!
郦妩气恼又不可置信,看向萧衍,见他面色冷肃,又有些怂了。嗫嚅着声音,略带了点委屈:“好啦,殿下都骂过我了……那上回的事,就大人不计小人过,咱们算是两清了?”
虽然上次酒醒后她也想不起来自己到底做过什么、说过什么,但总归是她喝醉了,太子屈尊亲自照顾她。后来几个月都懒得见她,她猜也是自己将太子给惹恼了。
毕竟太子曾两次提醒她不要喝那烈酒,她偏偏不听劝,执拗地喝了。太子说喝了不要哭,她也没出息地哭了……估计她醉得糊里糊涂,哭得稀里哗啦的时候,眼泪大概也全都滴到太子身上去了……
想到这里,郦妩又有些忐忑,忍不住问:“殿下还生我的气吗?我喝醉后有那么讨厌吗?”
“没有。”
太子的表情云遮雾绕,不冷不热。郦妩也不好意思再追问他这个“没有”,到底回的是哪句话。
萧衍将自己手中的油纸伞递给了郦妩,伞柄从他手掌间转移到郦妩的手中时,两人的手不可避免地相触。
郦妩的手脚一到冬天就冰冰凉凉,这会儿在外面,天寒地冻,她的手自然也是冰冷的。而太子殿下就像是被她的手冻到了一样,缩得非常快。
郦妩:“……”
太子真就是嫌弃得一点也不掩饰。
还好她手中的伞柄,还带着太子的体温,握着倒是挺暖和的。
萧衍捡起郦妩掉在地上的伞,依然走在前头。郦妩厚着脸皮继续踩着他在雪地上留的脚印往前走。
到了玉澜殿,郦妩没挽留太子,将伞递给侍女后,自己抄着侍女递来的手炉,盈盈一福:“臣女明日就要出宫回家了,今夜就不邀殿下进去下棋喝茶啦,在此恭送殿下。”
萧衍擎着伞站在雪地里,淡淡瞥了她一眼。然后转身,脚尖一点,身影一闪,转瞬间就飘出丈远,雪地上连个脚印都没留下。
郦妩:“……”
倒也不必如此显摆自己的轻功。
这不是在暗示她笨手笨脚,拖累他还得一步一个脚印地送自己回来么……
*
次日一早,郦妩坐着宫里的马车,一路回了安国公府。
她是先回了自己的听雨苑。吕嬷嬷和琥珀玛瑙她们自然是围着她嘘寒问暖,又哭了一番。
“还好还好,没有瘦。”吕嬷嬷将郦妩上下打量了一番,看着她依旧娇嫩红润的面庞,抽出帕子擦了擦自己眼角的泪水,“看来宫里也甚是养人。”
“我之前就说了,嬷嬷你不用操心嘛。”郦妩笑道,“皇后娘娘待我可好了。”
“是是是。”吕嬷嬷破涕为笑,“咱们姑娘长得这么可人疼,去哪里都讨人喜欢。”
说罢就张罗侍女给郦妩梳洗。
郦妩沐浴换衣,先去菡萏斋看明月郡主。
冬季的菡萏斋,满池荷叶凋零,落雪覆在枯枝上,雪白零落,倒是另一番美景。
明月郡主依旧坐在水榭凉亭里,身上披着红底绣白荷狐毛披风,静静地倚在栏杆旁。
安国公郦崇除了明月郡主这个正妻,没有任何妻妾通房。府中人员简单,也无需明月郡主费心打理,她每日便只是扫雪煮茶,弹琴看花,跟做姑娘时期并无不同。
甚至因为从不操心忧虑,她年近四十了,容貌却与做姑娘时没差多少,依旧年轻美貌,清丽无双。
郦妩有时候是很羡慕自己母亲的。
只是她一直不太明白为何父亲和母亲感情不睦,常年分开居住。明明两个人都是极好,极为般配的人。
“娘。”郦妩走过去,轻声唤道。
明月郡主转身,清丽的脸上带着笑容,朝她招了招手:“央央回来了,快过来。”
郦妩走过去抱着她的胳膊,撒娇地蹭了蹭:“娘有没有想我呀?”
“当然想。”明月郡主笑着摸了摸郦妩的脸。
她性子向来清清冷冷,似乎所有的柔情都给了这个唯一的女儿。
母女俩黏糊了一会儿,说了些体己话,用过午饭,郦妩又去寻自己的嫂子桑瑜。
“可算是回来了。”桑瑜放下手中的暖炉,笑盈盈地过来拉郦妩的手,“咱们都盼着你回来一起过除夕呢。”
郦妩也拉着桑瑜的手,目光落在她还未显的小腹上,笑道:“听母亲说,嫂嫂有身孕了。恭喜大哥和嫂子啊,我要做姑姑了,好开心啊。”
桑瑜性柔腼腆,初为人母还有些羞涩,微微红着脸,笑道:“幸好你的盖头我早就绣好了,不然你哥哥现在都不让我动针线……”
“谢谢嫂子,嫂子对我最好了。若是大哥再欺负你,你尽管告诉我,我帮你一起骂他……”郦妩嘻嘻一笑,“不过他现在大概是不舍得欺负你了。”
桑瑜捏了捏她的手,“又取笑我,你自己也是马上要嫁人的姑娘了,看我将来不笑话你。”
郦妩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幽幽感叹:“嫂子,我好羡慕你和哥哥啊。”
两情相悦,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是多么幸福的事。
桑瑜看着郦妩沮丧的小脸,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柔声安慰:“央央,注定无缘的人,就忘掉吧。人要往前看……”
郦妩没有吭声,只垂首望着案几上被桑瑜妥帖叠好放在托盘中的红盖头,静静出神。
情窦初开时喜欢的第一个人,哪有那么容易忘掉呢?
*
郦妩第一次见到容谨,就是在郦府。
当时她才十三岁,正是活泼爱闹的时候。在挂满了紫藤花的廊庑下奔跑着,衣袂飘飘,帛带摇曳,好像一只春日里恣意的蝴蝶,将自己的侍女全都远远地甩在身后。
扭过头看侍女们追得气喘吁吁的样子,郦妩满脸得意洋洋,然后就乐极生悲地撞入了容谨的怀里。
他的个子那么高,胸膛那么阔,像是一堵柔软而坚韧的墙,还带着竹檀般的清香。
“小心。”温润的嗓音在头顶上方响起,有力的大手将她扶稳。
两人一个抬首,一个低头,四目相对的瞬间,男子清俊的脸上带着温润柔和的笑意。
那一瞬间,郦妩的心房跳得从未有过的激烈。她怔怔地仰头看他,觉得这个世间大概再也没有比他更好看的男子了。
后来她知晓他是哥哥刚结识不久的好友,是她一直听说却没见过的、雅名被世人称赞的宁国公府世子容谨。
再后来容谨就经常出入安国公府,他像兄长一样,教郦妩下棋,给她讲解诗词歌赋……
最开始郦妩只是每日都盛装打扮,盼着容谨来。后来在她朦朦胧胧羞涩地意识到自己的感情时,才知晓心仪的人已经与人定亲。
人人都知安国公府的千金郦妩,尊贵无双,一生顺风顺水。谁又知道她知慕少艾、情窦初开时,就已经无可奈何了呢?
只恨君生我未生……她与他相遇得太晚了。
娇宠长大的姑娘,受不得这样的苦闷,为此甚至做过不少傻事。
其一就是,她实在相思过苦,再难压抑,忍不住将一腔少女衷情对容谨倾诉。
郦妩向容谨表白时,是在容谨的书房。当时她以为只有容谨一个人在,便开门见山,只想速战速决,根本就没注意到倚在博古架旁的太子萧衍。
等她倾诉完,才发现这屋里多了个旁人,将她这点好不容易鼓足勇气说出口的女儿心思全都听了去。
尤其是看到萧衍唇边玩味的笑容时,郦妩更是又羞又气。
而容谨像是料想不到这个境况,半晌都没有说话。
倒是萧衍淡淡地出声提醒了一句:“子瑜,莫忘了你有婚约在身。”
“嗯。”那时候容谨看着郦妩,叹了口气,温和地道:“阿妩,你年纪还小,对感情之事还不懂。今日之言,只是玩笑,我会当做没有听见。今后也不用说了,知道吗?”
郦妩的眼泪当时就夺眶而出。
心里也恨透了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萧衍。
即使他尊为太子,身份高贵。平日里高高在上,端方肃然。但郦妩知道,这个人一直是不喜自己的。
经过这一回,他大概是更加瞧不上自己了吧?他就不知道假装没听见,礼貌走开吗?
做什么还要提醒子瑜哥哥一句。
还是这样戳心的一句。
郦妩其二做的傻事,便是在听说容谨要成亲的时候。
她生平顺风顺水,身份娇贵,家人盛宠,几乎是想要什么都能得到。
唯在感情上遇到巨大挫折。
眼见着自己心仪的人要与旁人成婚,这感觉真是剜心剔骨。所以她冲动地跟家人说了一番傻话,最后又忿忿地离家出走。还好最终有惊无险,被萧衍在半路捡到。
可无论她曾经怎样任性妄为,也改变不了既定的结局,容谨终究还是与别人成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