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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传信兵只是朝他笑了笑,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时候到了,他骑着马宛如一支飞箭穿梭冲出营地,身子伏低之后又往后看了一眼,似是诀别。
    就是这样一眼,陈竹白便没有回帐,而是走上了烽火台。他要亲眼看着他跑出去才行。
    转瞬的刹那他耳边响起破空的箭阵,天穹被铺天盖地的飞羽遮盖得变暗,连雪都无法穿透。
    “不!”等陈竹白回过神来,人与马已经停了下来,宛如还没看清前路的盲人迟疑向前,最后轰塌在大雪迷路当中。血腥气和雪腥气交杂吹向陈竹白,白雪变为红血,他唤出阴兵抵挡箭雨一人出营,片刻前还和自己说着分了银子就娶亲的传信兵已经被利箭扎了个透。
    他和马都被扎透了,身上落了几十支。
    但他还没死,被刺穿的左手掌还在动。
    陈竹白飞奔而去,一把将他拉了起来,他身上的热血沾满自己的衣裳,脖子上汩汩外流数道血痕,流了陈竹白满手都是。淬了剧毒的艳绿箭头滴着浓稠鲜红,成为了陈竹白唯一能看到的景象。
    他将传信兵抱在了怀里,抱着一个即将逝去的年轻生命。传信兵已经说不出话来,一张口就喷出许多鲜血。鲜血溅在陈竹白的鼻子和嘴上,甚至不小心咽了下去,等到他再看向传信兵时,这人已经彻底没有了动静。
    沉重的铁甲完全抵挡不住西北兵的箭,完好无损的头盔滚落一旁,露出了他还没褪去脸红的俊朗面庞。
    陈竹白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连同附近的大雪也跟着震颤,纷纷从树梢往下狂落。
    “不!”陈竹白一个惊醒,满身大汗地坐了起来。雪景和箭雨不见了,周围没有兵营也没有铁甲,他不在沙场而是在秦宅的床上。只是他虽然已经远离了战乱厮杀仍旧逃脱不开那股血腥,仿佛怀里还有一个人没有死透,成片成片地流血。
    那是唯一一个死在陈竹白怀里的人,从此之后,他再不愿轻易靠近死尸。
    还好,已经没事了,陈竹白抱住被子哄劝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场噩梦。隐隐约约间他仿佛又听到了哭声,于是披上衣裳出来找,果然,小逸又不和师弟睡了。
    钟言正在睡房外哄孩子,生怕吵醒了秦翎,见到师兄时先吓了一跳:“你怎么起来了?”
    “给我吧,你哄不好他,他现在找人找得厉害。”陈竹白摇摇头,笑着把秦逸接到怀里。事情总是这样奇怪,秦逸到他怀里就不闹,要多乖有多乖,甚至还知道拿小拳头自己擦擦眼泪,然后紧紧地贴在陈竹白的胸口上闭眼睡觉。
    看到此情此景钟言不禁摇头叹气,我才是你娘亲啊。
    第二日,天气阴沉沉的,像是要落雨。
    大公鸡打完鸣就冲进了草药园,看到什么嫩苗长出来就叼什么,凡是它走过的地方寸草不生,把童花气得头顶都要冒起青烟。钟言先去看秦泠,给他换了一种可以止血的药膏,涂上去还有些作用,回来路上又一次偶遇了柳筎。
    柳筎还是那副不冷不热的面孔,只不过这回送了他一个镯子。
    “这个太贵重了吧?”钟言看得出这玉料绝不一般,“你留着戴,别总是什么都给我。”
    “我自己戴着也无人欣赏,不如换着戴呢,再说秦翎给你的镯子太老气,他有那么多银子就不知道再给你弄点好的?”柳筎近来对秦家兄弟的气是越来越大,“怎么还给你选了个旧戒指?”
    “这戒指原本是好的,后头还有他名字,只不过我去抓阴物一不小心给腐了。”钟言赶紧解释,还把戒指摘下来给她看,曾经清晰的翎字已经磨得看不出来了。
    “就算它不旧也不值钱,不如我从我嫁妆里找找,比这好的多得是。”柳筎说完又递给钟言一包药粉,“这个你回去泡浴用,祛毒气的。我昨日去瞧了秦泠一眼,已经不成了,满床都是鲜血,满身都是脓包,你小心。”
    “他是蛊毒,只要毒虫不碰我就不会过给我,你放心。”钟言笑着捏了捏她的脸蛋,给柳筎吓得往后一躲,“你怕什么,我又不是男子……对了,秦烁最近如何?”
    “他?他最近还能如何?忙着留下子嗣,忙着给他三弟准备白事。”柳筎揉着被钟言掐过的地方,言谈中有些闪躲,不再和钟言直视,“我找你也是说这个,秦烁仿佛和他这个同父同母的弟弟不合。他总说二娘只知道疼三弟,从来都不疼他。”
    “这话怎么说?我可没觉着何清涟疼爱小泠,何清涟是这两个孩子都不疼。”钟言心说她疼的孩子另有其人。
    “我想也是,三弟如今即将撒手人寰,秦守业倒是急得够呛,可二娘都没去看过儿子。虎毒还不食子呢,她仿佛和三弟有什么隔阂,再也不要相见才好。”柳筎将自己知道的事全盘托出,“我问过秦烁,若三弟走了怎么办,他说三弟走就走,大哥也活不了多久,到时候把小妹嫁出去这秦家还是他的。”
    “他想的……确实事事精细,都让他算到了。不过小瑶的婚事他可做不了主,秦翎这两日就要定下来了。”钟言说。
    “谁家?”柳筎很吃惊,好快啊。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这会儿还不敢说。”钟言又碰了碰她的脑袋,“等一切结束,秦翎就要分家了,到时候你若不想留在秦家我给你一副假死药,让你脱离苦海。”
    柳筎的脸在光下明明暗暗,如同她从不和人多说的心事一样起起伏伏:“到时候再说吧,你先顾好自己。”
    对于柳筎所知所想,钟言从来都猜不透她,有时候觉着她很亲近,有时候又觉得迷雾般遥远。她总是不远不近、不冷不热,偶尔见面便送几样东西,逐渐填满了钟言的首饰盒。只可惜自己不是女子,若是女子便能和她彻底交心,成为无话不说的好妯娌。
    天明了又暗,日头沉甸甸地落下去,换了轻盈的月亮。秦翎一到天黑就心慌,因为他的命又少了一日。
    “我和师兄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而钟言还不知情,将秦翎那些笔墨收拾了一通,又去收拾衣柜,“这些春日的衣裳我收了,明日帮你找出夏日衣衫来,今年多雨,想必夏日潮湿,洗过的衣裳一定不好干,到时候多几身方便换洗。”
    “好,都依你。”秦翎贪恋地看着他,只不过自己注定看不到这个多雨的夏日。
    “等到伏天我还给你做冰碗,去年没什么瓜果,今年可以痛痛快快地吃。”钟言忽然一拍脑袋,“对了,还有白蜜,我得让张开接着给我找去!”
    “算了,找不到就算了。”秦翎只敢在小言背向自己时流露出不舍,他一转过来,秦翎还是那副自然的神情,“也不是非要吃,你别累着自己。”
    “都给你做了两三年的饭菜了,你现下才知道我累?哼,往后不给你做了。”钟言开了开玩笑,拉着他的手指晃晃,“我先出去了啊,你和小逸等我们。”
    “好,快去快回,我就在窗边等你。”秦翎笑着回,滚烫的手攥了攥小言冰凉的手指。最近他总是体热,时不时觉着身子要烧起来,等小言走后他便起身来到窗边,不知道还能再为小言做些什么。
    元墨和小翠站在旁边守着,两人也不再像从前那般逗嘴。
    一到了夜晚秦宅似乎格外空旷,白日里那些人一个都找不见,只留下偌大的宅子。钟言心口突突直跳,好似有大事要发生,他想恐怕就是小泠的事。
    “师兄,你说小泠还能活多久?”他不想面对,但也不得不面对。
    “最少一日,最多两日。”陈竹白脚步轻盈,“听说秦烁已经开始操持白事了?”
    “都备着呢,只不过没用秦翎的棺材。秦翎那口大棺已经封了,再说有我在也用不上。”钟言看向月色,他嫁给秦翎那天好像就是这样一轮圆月。
    陈竹白回头看了看师弟,嘴角显然动过两下,最后也没说什么。
    这回他们不去马厩也不去秦烁的院子,而是直奔秦瑶的花房。刚嫁入秦家时钟言最喜欢秦瑶这院的花,旺盛芬芳,永远开不败似的,他喜欢摘一朵鲜艳的花儿戴在头上,听师兄说戴花这习惯是自己打小就有的,他遇到自己时,头上有一朵金灿灿的腊梅。
    如今朝露一般的花墙在他眼中也没了多少色彩,钟言从墙檐落下,聆听周围的异动。
    陈竹白落在他的身后,和他一样警醒。
    “这院里好香。”陈竹白闻了闻,“点的什么香啊?”
    “小姐闺房里大概都是这么香吧。”这倒是提醒了钟言,从他头一回进秦瑶的屋这香气就总是萦绕不散,最初他还以为是为了遮盖血味。
    “这香可不对劲啊,哪有点这样浓重的。”陈竹白从袖口取出一只白色蜡烛,然而钟言一眼就看出这不是寻常之物,而是仙油。
    仙油是仙家精华集大成,能引得众仙现身。陈竹白将蜡烛点燃,放在掌心当中,上头的烛火不是橘红色而是幽蓝色,好似鬼火。火苗摇曳,晃动之下更显缥缈孤寂,看看便不似阳间之物,钟言也是头一回见师兄点这个,好奇趋势下他竟然伸手去触碰火苗。
    陈竹白只是一脸宠爱地看着师弟,让他去摸着玩儿。
    “冰的?”钟言摸了下烛火便立马收回了手。
    “寻常烛火烫人,唯有仙油冰凉。”陈竹白抓过他的手指看了看,“没冰坏吧?”
    “这点还不至于冰坏……”钟言怪难为情,一直以来他都生活在师兄的悉心照料之下,逐渐从一个五谷不分的鬼长成了能行走人间的半人,“师兄,其实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当年你是怎么碰上我的?”
    “就是走着走着就碰上了啊。”陈竹白摸了摸他的额头,“这有什么奇怪的?”
    “天下之大,为何你我偏偏遇上?你怎么没走到别出去?”钟言将下巴放在他肩膀上问。
    “我身子里有竹怨,自然是奔着多雨的地方去,没有雨水我便要枯死了,特别是每年冒竹笋的时候最渴水。那年我听说这附近出了一神奇的山涧泉,喝上一口可千年不渴便来了,谁料山涧泉没寻到,倒是把你给捡回去。”陈竹白都快忘了这些事,师弟提起他才记起,“那时候我也年少,如今再想哪有喝上一口可保千年的泉水,只是人言传说罢了。”
    钟言笑了笑,笑那时候的师兄好骗,为了一句传闻就能过来寻找,换成如今的师兄别说一句传闻,就算真把泉水放他面前,他都会万般怀疑百般不信。就在这时候仙油忽然灭掉了,可白色的烟并没有飘然散掉,而是冲向正北。
    钟言和陈竹白朝正北看去,只见一只白色的大猫正在逃窜。
    就是它!钟言先一步出手,阴冷鬼爪无声无息地伸长。白猫很是灵巧,逃跑时又总往墙根下头钻,钟言好几次差点跟丢了它。
    跑至花墙附近时白猫来了个灵巧转身,虚晃一招,钟言一脚踏向花墙,踏得百花枝头摇摇欲坠,花瓣绿叶齐飞。争奇斗艳的鲜花落在钟言的肩头和发顶上,在花雨中他一手将白猫的尾巴抓住,甚至见了血。
    只能一声惨烈的喵呜,钟言将白猫拎了出来,同时一个人影也蹿了出来,直奔钟言脚下,扑通跪下。
    “长嫂!你饶了柳妈妈吧!”
    “秦瑶?”钟言还以为是鬼怪,定睛一瞧才发现是小妹。他再瞧那只白猫,吓得手掌一抽差点没擒住它。
    猫的脸上长了一张老妇的面孔!
    陈竹白这时才过来,脸上朝露般的笑容不见了,只剩下冰雪般的凝视:“原来是这样……秦瑶,你如实地回答我,柳妈妈是不是在续命?”
    秦瑶说不出话来,只是两只手够着那只大白猫,生怕钟言一怒之下把猫给掐死了。这时脚步声再次响起,一听便是步履蹒跚之人,钟言和陈竹白同时看向身后,来的人正是小妹的奶妈。
    “是,是我干的。”柳妈妈拄着拐杖,去年还能看到人影的双目如今已经全白,“续命的人是我,不关四小姐的事,还望大少奶奶手下开恩,别将此事牵连到别人身上。”
    钟言和陈竹白对视,果然秦宅里还有续命之人,阴兵兜兜转转找的就是她。
    “你为何要续命?还有,秦逸出生那日我瞧见这只猫了,紧接着就有人对秦翎的气运下手,多亏屋里养了泥鳅。”陈竹白挡在师弟的前面,“你说清楚我便饶了你家小姐。”
    “不关四小姐的事,皆是老妇我一人所为。”柳妈妈眼前一片昏暗,“我四年前就该死了,但那时四小姐太过幼小,身边不能没有人照料,这才出此下策苟延残喘。运也是我偷的,也和四小姐无关,我只想偷几分大少爷的婚运给四小姐,好让她在我闭眼之前早日嫁于良人。如今秦家上下不安,四小姐万万不能再留了,还望大少奶奶快快给她安排。”
    钟言眨了眨眼睛,原来泥鳅那回是给秦翎挡了婚运?
    那这柳妈妈也不是很厉害啊,她若厉害就该算出秦翎根本没有什么婚运和子嗣运。
    “长嫂,你们放过柳妈妈吧,她全是为了我。”秦瑶这时又拽了拽钟言的裙子,“她已经快不行了,你们就让她再活几日吧。”
    作者有话要说:
    陈竹白:本文最强奶妈。
    第196章 【阳】混沌煞6
    一杯温热茶水放在桌上,钟言点燃一盏烛灯。千斤拔步床内亮起一方角落,刚好够他们四个人。
    秦瑶缩在被子里,怀里抱住那只大白猫。
    “多谢大少奶奶。”柳妈妈摸索着,寻找着那盏茶杯。陈竹白站在一侧,看她的手在桌上找了许久都不得要领,最后将那杯茶往她手里推了推。
    柳妈妈扶起茶杯喝了一口,身上冒着一股阴冷的气息:“咳咳,这香是压不住我的味了。”
    确实是快压不住了,临死之人身上都有股子阴冷的气味,不似腐臭,很难形容。如今秦翎身上还没有,再过两年……钟言就知道自己的房里也该点香了。
    “秦家里的事你知道多少?”陈竹白开门见山直问,“你的仙家是猫还是黄皮子?”
    “是猫。”秦瑶替柳妈妈说话,小小的身子和猫儿一起躲在被子当中。在烛光映照下他们能看出那只猫已经老了,和柳妈妈一样,呈现出衰老濒死的神色。
    可是仙家会死吗?钟言反正没听说。动物精怪一旦成了仙家便开始了修行之道,如果没有天谴它们是不会死的。
    “咳,我没有仙家傍身,要是有就好了。”柳妈妈忽然开口。
    “什么?你没有?”钟言大惊失色,但转念一想,好像柳妈妈确实一直没说她有仙家,她只承认自己续命偷运。陈竹白走到床边,掀开秦瑶的绣花小被后细细查看,甚至伸手摸了一下那猫,最后抬头说:“确实不是仙。”
    不是仙家,却能续命偷运,莫非是……钟言顿时看向小妹的奶妈妈:“你用阴灵猫?”
    柳妈妈点了点头,如果仔细看她的面孔就会发现她已经有些猫相了。“这就和您给大少爷养灵宠没什么两样,猫儿养好也能为主做事。它如今已经四十岁了,即将和我一起步入坟头。”
    这事其实钟言和陈竹白都听说过,但头一回见。猫这种东西和狗不同,狗以血肉之躯护主,猫则是以原身抵挡阴兵。只因为阴司里头有一位掌管阴兵的阴兽为猫,所以阴兵对有了修行的猫都是敬而远之。但也不是每只猫都能让阴兵绕道,养出这样一只猫要耗费极大的心力,但一旦养成,猫只要不死,人便不走。
    即便阳寿到了也能让阴兵找不到,这便是柳妈妈的续命之法。
    钟言顿时松了一口气,他真怕小妹视若亲人的柳妈妈是借秦翎的命数来苟活。不过这也就说清了她能续命偷运但为何没有那么精明,算不出来秦翎没有可偷的,因为她的本事确实不大。
    “猫儿陪着四小姐长大,如今也想着在临走之前看着她出嫁,还请大少奶奶不要因为老妇的事耽搁了吉期,最好是越快越好。”柳妈妈说话已然不顺,停停说说,“不能再耽搁了,不能再耽搁了……”
    “等等,莫非……”钟言灵光一现,“莫非那日小瑶和徐长韶在院子里撞上,也是你的安排?”
    秦瑶立马朝向柳妈妈看过去,显然她对此事并不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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