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警后,我们已经派直升飞机在附近海面搜索过,志愿者也乘救援船出去找过,但是海上天气太恶劣,风速高,海浪太大,安全起见,我们只能把救援船撤回来了,最快也要明天早晨看情况才能决定要不要继续搜索。”
她同情地望着许知意。
“我个人的猜测是——只代表我个人的想法,我是在这里长大的——按我的经验,这种天气,生还的可能性不大。”
更何况苡安可能并没有求生的意志。
“我很抱歉。”女警官说。
许知意请她帮忙在地图上标了夏苡安失踪的沙滩的位置。
“我们的警员已经在附近搜索过了,没有再发现什么,不过你们当然可以再去看看。”
女警官借给他们两只手电筒,“今晚浪很大,注意安全。”
许知意跟她道过谢,和寒商重新上车,按照地图上的位置找过去。
地方很偏僻,只有零星几户人家,然后是向下的坡地,断裂错落的黑色礁石,最后是一片狭长的沙滩,向远处延伸。
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光,大海沉黑一片,海浪呼啸着,汹涌地朝岸边扑过来,席卷一切,又朝大海深处退回去。
沙滩上空无一人。
手电筒在黑暗中辟出一道强光,许知意攥着手电,在礁石和坡地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往各种隐蔽地地方扫来扫去。
“说不定她改主意了,这么冷的天,躲在哪儿避风,一不小心睡着了。”
寒商不说话,默默地用一只手拉着她的胳膊,跟着她,也打着手电在礁石间仔细寻觅。
寒商心里非常清楚,就算明知过来不会发现什么,不让许知意亲眼来看一遍,她不会甘心。
两人沿着长长的沙滩一点点搜寻过去。
海浪大一阵小一阵,涌上来的海水浸湿了两人的鞋和裤腿,刺骨的冰冷从脚漫上头。
走了很久,一直到前面全是峭壁,再也没路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寒商问:“我们回去?”
许知意不肯走。
“天亮了,说不定能看见点什么,我们再往回找一遍。”
寒商拉她在礁石上坐下,“歇一会儿。坐几分钟我们再往回走。”
许知意用目光搜索着海面。
“说不定她又被海浪带回来了,冲到岸边,要是这时候我们刚好看见,能拉一把,她就回来了。”
厚重的灰色云层压着海面,浪还是很大,海水翻涌着白色的泡沫,海面和沙滩上没有半个人影。
两个人沿着原路往回。
天色大亮,他们回到了昨晚出发的地方。
风顺着衣领和袖口钻进来,寒商停下脚步。
“应该是真的没有。许知意,太冷了,我们回车上吧。”
两人默默地回到车上,许知意坐在那里发怔。
一个活生生的人,昨天还在一字一句地发消息,今天说没就没了。
寒商把车开回警局。
女警官已经要下班了,她说:“今天白天我们还会有直升飞机在附近海面上搜寻,你们还要继续等么?”
许知意点头,“我等。”
她转头问寒商:“你今天……”
寒商打断她:“我今天没事,我陪着你等。”
上午的时候,天气状况仍然没有转好,天阴着,风浪很大,救援船还是不能出海。
直升飞机出去搜索,仍然是坏消息,他们把附近海面找了一遍,一无所获。
快到中午的时候,下起了大雨。
乐燃考完了,打电话过来,许知意把情况告诉他,对他说:“不用过来了。”
乐燃懂她的意思,人应该是真的没有了。
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接手案子的是个中年的华人警察,因为是同胞,对许知意直言不讳。
“应该没有生还的可能性,你们先回去,如果后续有新发现的话,我会第一时间电话通知你们。我刚刚已经联系到了国内夏苡安的父母,他们要过些天才能赶过来。”
许知意和寒商在这里待了一整天,在路边的小店随便吃了个汉堡,开车回程。
已经是傍晚下班的时间,靠近悉市,路上的车越来越多,排成长龙。
许知意呆呆地望着前面的车流,忽然想到一件事。
夏苡安的朋友圈一片安静,上一条更新还是一个月前,可是她还有一个不太用的微博账号。
许知意飞快地在关注列表里找到她,点进去。
昨天晚上,八点三十九分,那个账号发了一条微博,只有短短两句话。
【如果被鱼吃掉,粉身碎骨,是不是就再也不用来了】
【好累啊,再也不想来了】
八点三十九分。
她在海边待了半个多小时,最后还是脱掉鞋子和外套,放下了手机。
水那么冷。
海水只是浸透了许知意的鞋和裤脚,就让她冷到全身发抖。
苡安当时怎么能下定决心,在那样风高浪大的晚上,走进那么冰冷彻骨的海水里。
雨滴顺着挡风玻璃淌下来,一道一道的,前面的车尾灯一片模糊。
寒商开大雨刷,转了一下头,看见许知意缩在座位里,缩成一小团,头偏向车窗那边,头发从昨晚就没梳过,掉下来的头发挡着脸。
车子渐渐进入市区。
悉市还没有下雨,天死气沉沉地阴着。
再往前就是林荫路,乐燃此时应该到家了,强森和卢克都考完了,这会儿应该在楼下吃晚饭。
寒商没有继续向前开,打了方向盘,转上岔路,在路边把车停下来。
他下了车,绕到许知意这边,帮她打开车门,拉她下车,顺势把她抱住。
许知意完全没抬头,把脸埋在他胸前。
她从昨晚到现在,一直冷静镇定,跟所有人都很客气,很不正常,现在终于哭出来了。
只是遮着自己,不想让人看见。
寒商把她从胸前剥出来,在她面前俯下身。
“上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就好像很多年前,山涧的石头上,她的脚踝肿到不能动的时候,他说:“手搭上来,我背你上去。”
许知意趴到他背上,搂住他的脖子。
寒商勾住她的腿,把她往上颠了颠,背着她往前走。
许知意很快就发现了这样背着的好处。
伏在他背上,无论她怎么哭,都不会被别人看见。
天阴着,路上没有行人,只有一辆辆车呼啸而过,有户人家的老太太出来开前院的信箱,惊奇地看着他们两个。
许知意抱着寒商的脖子,把头更深地埋在他的后颈那里。
她无声无息地哭着,把他的衣领弄湿了一大片,就像当年那个夏天,她肩上留下的那一大片洇湿的印子。
寒商要去的地方是一大片墓园。
悉市的墓地奇葩地穿插在居民区中间,像大片的绿地公园,只是林立着或高或矮的无数石头墓碑。
死去的人与活着的人分享空间,和平共处,仿佛墓地和便利店一样,只是生活的一部分。
墓地这种时间空荡荡的,没有人,有些墓碑前摆放着败落的鲜花。
寒商背着许知意一路向里走,仿佛漫无目的,只为了让她趴在他背上无声无息地哭个够。
他的背比以前更宽,像一条稳稳地托着她的船。
只是比船更温暖。
过了好久,许知意只剩下一下一下的抽气声,寒商也走到了墓园的最深处。
他找到一个长椅,把她放下来,自己也在旁边坐下。
许知意仍旧低着头,不想别人看见她红肿的眼睛和哭花的脸,寒商就只把她的一只手放在掌心,用自己的两只手合起来,轻轻拢住,望着前面的墓碑群。
“这是每个人最终都会来的地方,是所有人的归宿。”寒商说。
许知意也望着成片的墓碑,不出声。
每个墓碑下,都躺着一个曾经鲜活地喜怒哀乐着的人。
铅灰色的天空下,冷风刮过,这一大片寂静的灰色墓园却奇异地安抚着人心。
寒商说:“每个人来到这里之前,都只有短短几十年,区别只是,有的人来得早一点,有的人要晚一点,或早或晚,最终都是一样的。”
许知意转头看向他。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对着墓碑出神。
他妈妈去世得那么早,在他十几岁的时候,就不得不直面死亡这件事。
对死亡,他比同龄人更敏锐,想得也更多。
只是那时候的十几岁的寒商,只有他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