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时,唐慎钰冷冽的声音徒然响起:“小姐既然好奇,何不直接问本官呢!”
春愿被吓了一跳,几乎是瞬间就坐得端端正正,扭头望去,发现唐慎钰和周予安正站在游廊尽头的拱门边。
唐大人虽说笑得如沐春风,可眼里尽是阴鸷。
而那周予安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面上尽是讥诮,装模作样地冲春愿颔首见礼,唤了声“燕小姐好”,手挡在唇边,轻声对唐慎钰说:“不愧是花魁,小弟今儿真是开眼界了。”
春愿虽听不见姓周的嘀咕了句什么,但料想不是什么好话,她这次没有躲避,壮起胆子正面迎上周予安那张傲慢又轻蔑的脸,不慌不忙地站起来,蹲身道了个万福,莞尔浅笑:“侯爷又来给妾身送吃食哪,今儿倒是早,瞧您脚步虚浮,唇色发白,莫不是夜里受惊着凉了?莫不如让唐大人给您称两斤虎骨,炖汤喝了能壮胆益气。”
周予安听出这女人在挖苦他刚才被诈尸吓着的事,顿时恼了,可又碍着身份体面不好发作,对唐慎钰笑道:“我去盯老马做事,先走一步。”他狠狠剜了眼春愿,愤怒地甩了下袖子离开了。
唐慎钰大步走过来,先给春愿见了个礼,冷眼扫向属下薛绍祖,冷冷叱道:“让你护个人都护不住,把本官的话当耳旁风?自己去领三十军棍。”
说罢这话,他侧身让出条道,温声对春愿道:“外头冷,在下送小姐回房。”
到底昨晚发生了那事,春愿老觉得尴尬得很,她轻咳了声,笑着撒娇:“薛大哥不过是跟我聊了几句,大人怎么就惩罚他了呢?”
唐慎钰笑得云淡风轻:“再加三十棍,”
春愿心底一阵恶寒,再不敢说话了。
她那会儿在花厅看见玉兰仙的尸体,发现周予安神色举止有异,专等着唐慎钰出去办事,便瞅了个机会,同看守她的几个卫军中最老实的薛绍祖单独聊几句,看能不能套出点什么,没想到竟又被姓唐的撞见了。
春愿心里同薛绍祖说了几十遍抱歉,略拾掇了下桌子,捂着小腹,闷头朝小院走去,唐慎钰一声不吭地跟在她身后,这一路走过去,她发现才过去一夜,院中又多了几个面生的卫军,看着一头一脸的风尘,像是从外地匆匆赶来的。
还像之前那样,唐慎钰支开守护的卫军,跟着她一道进了屋子。
屋内暖如春日,暖炉上坐着滚水。
春愿把外头穿的披风脱掉,忙沏了两杯热茶来,抬眼瞧去,唐慎钰自打避开外人后,脸就阴沉下来了,自顾自地洗罢手,坐在了圆凳上。
气氛忽然冷得吓人。
春愿抿了抿唇,双手将热茶捧了上去,试着找话茬,笑着奉承:“今日奴婢躲在屏风后头,把一切看得真真儿的,大人果真厉害,几句话就把马县令给制住了,而且您一点都不脏手,真是绝了!”
越说越激动,春愿乖巧地侍立在唐慎钰身侧,恨恨道:“倒是可惜了,只把杨朝临这活畜生斩首,应该把他千刀万剐了,才能解了我这口气!对了大人,什么是腰斩。”她手成刀状,在自己腰腹划拉了下,问:“是不是这个意思?”
“对。”唐慎钰抿了口茶,点了点头:“大刀子把人拦腰砍断。”
春愿见唐慎钰好像也没生气,于是蹲在他腿边,仰头询问:“那大人准备事后准备将马县令怎样?”
唐慎钰轻抚了下女孩的头发,笑着问:“你想说什么?”
春愿想起往日的种种,心里就恨,殷切地望着男人:“当日小姐遇难,奴婢和吴童生夫妇四处奔走求救,可是马大人畏惧程家的权势,并没有管。”春愿强忍住痛苦,哽咽道:“人都有软弱害怕的时候,见死不救我可以理解,可他那晚上却把吴童生扣下了,阻挠我们想法子救人,这和帮凶有什么区别!今天他畏惧大人您的势力,封锁县城,替您办事,可将来万一您倒了呢?或者他遇上权势更大的人,反咬你一口呢?这种见风就倒的墙头草,总要给他一点教训!让他这辈子翻不起身来!”
唐慎钰莞尔,俯身凑近女孩:“那阿愿想把马县令怎样呢?”
春愿拳头攥住,扫了圈屋内华贵的摆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他在留芳县短短几年的任期,就挣下这么大一份家业,这还是咱们明眼看见的,至于看不见的,怕是更多,若是继续放任这种人做官,百姓肯定被他敲骨吸髓了,莫不如撸掉他的官……”
唐慎钰笑笑,手捏住女孩的下巴:“是不是但凡负了沈轻霜的人,你都要十倍百倍的报复回来。”
春愿敏锐地察觉到一股危险袭来,猛地,她记起方才凉亭发生的事,立马笑道:“不是的呀,阿愿只是就事论事,就人论人,若是马如晦是好官,大人想必也不会把他推出去对付程家,对吧?”
唐慎钰大手附上女孩的小脸,大拇指轻轻地揩她的睫毛,柔声问:“刚才花厅里搬来具女尸,忽然诈尸睁眼,把小侯爷吓了一大跳,你呢?被吓着了么?”
春愿只感觉他的气息近在咫尺,她刚往后躲了下,就被他抓住胳膊:“是、是有点被吓到。”她强笑道:“还有点臭,死了很多天了吧。”
唐慎钰直勾勾地盯住女孩的眼,柔声问:“你觉得这具女尸眼熟不?”
春愿忙摇头:“都烂成那样了,我怎么认得呢?”她眨巴着眼,惊恐地咽了口唾沫,装作疑惑:“那她是谁呀?”
唐慎钰没言语,只是笑着盯着春愿。
春愿被他看得浑身发毛,差点就豁出去,冲他发脾气吼,老娘现在怀疑周予安当天可能嫖玉兰仙才误事的,否则你那晚为何把我支开?你手上的血哪儿来的!玉兰仙为什么死了?他看见玉兰仙慌什么!怎么,我还不能怀疑了!
当然,春愿还是忍住了,没敢说,从小荷包里掏出个布包,当着唐慎钰的面儿打开,原来是一堆瓜子仁,她双手捧着递过去,真诚地笑道:“大人这次替我家小姐报仇,我心里是千万般的感激,刚才在凉亭里手剥了瓜子仁,您吃吃,有焦糖和椒盐两种口味的,炒的可好吃了。”
唐慎钰一把将瓜子仁挥开,他揪住春愿的衣襟,生生将女孩拉到跟前,眼里杀意甚浓:“甭他妈的装糊涂,你是把本官的话当耳旁风?特许你去花厅,完事后你不紧着回屋,在外头瞎转悠什么?昨晚上才跟你说了把不要瞎猜疑,今儿又犯!”
春愿吓得花容失色:“我、我没有啊。”
“闭嘴!”唐慎钰另一手捏住女孩的下颌,冷冷问:“昨晚我说,如果再犯错,会怎么你?”
春愿咽了口唾沫:“您、您会让我肚子多几个窟窿眼。”
“你知道就好。”唐慎钰猛地松开女孩,厌恶地将她掷远,下巴朝墙那边努了努:“去,贴墙站。”
春愿感觉小腹的伤口又裂开了,疼得她浑身冒冷汗,到这种将报大仇的时候,她决计不敢惹唐慎钰,只能手撑着地,挣扎着站起来,战战兢兢地走到墙那边,正面贴着站好,她稍微扭头,用余光看起,发现唐慎钰已经起身,他左右扭头,活动筋骨,仓啷一声拔出绣春刀。
春愿大惊,瞬间转身,惊恐地望着他:“你、你真要杀了我?”
“贴墙站好!”唐慎钰厉声叱。
春愿浑身颤栗,纵使心里厌恨极了,也得咬牙听他的话,双手撑在墙上,她心狂跳不止,用余光看见他左手拿着刀,右手攥住刀鞘,一步步朝她走来,站定在她身后,忽然举起刀鞘,朝她的屁.股打下来。
“啊—”
春愿吃痛,不禁喊出声,
“不许叫!”唐慎钰怒喝。
春愿咬住袖子,不去看他,紧接着就听见阵破风之声,刀鞘落在她身上相应地发出闷响。
疼。
春愿的头随着刀鞘落下,而阵阵往墙上轻撞,她在心里数,一下、两下、三下……十下,他终于收手了。
唐慎钰将绣春刀收回鞘,斯条慢理地上下扫了眼阿愿,她身上穿的是缎面衣裳,不禁磕碰,已经破了,他高昂起下巴,故意笑着问:“疼么?”
春愿都不敢用手去触,疼,火-辣辣得疼,不仅疼,而且还很羞辱人,她觉得,这人这么折磨她,多少还带了点昨晚的恩怨,她抹去额上的冷汗,硬是忍住没掉泪,转身望向男人,摇了摇头,笑道:“大人生气,只管惩罚阿愿就是,不疼的。”
“这只是小惩。”唐慎钰抬手,将她垂落的头发别在耳后,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最恶毒的话:“下次再不听话,就扒了衣裳双倍揍,记住了么?”
“记住了。”春愿乖顺地点头。
我真的记住了,狗-日-的,将来咱们来日方长。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阵急匆匆的奔跑声,不多时,门外响起个男人声音:“大人,属下有事上报。”
唐慎钰剑眉微蹙,给春愿使了个眼色,春愿会意,忙整了整衣裳,背对着门坐到梳妆台边,刚坐下,臀及胫就传来密密麻麻如同针-刺般的痛感,她强忍住,拈起块胭脂棉,佯装补妆。
她透过镜子往后看,唐慎钰没事人般打开房门,一如既往地冷静自持,外头迎上来个年轻卫军,目不斜视地凑上前来,踮起脚尖,悄声在唐慎钰耳边说了番话。
唐慎钰面露微笑,点了点头,挥了挥手:“晓得了,下去吧。”
待那卫军走后,春愿这才敢转身,她刚准备张口问什么事这么高兴,又忍住了,拿起篦子抿头发。
唐慎钰关上门,大步朝梳妆台这边走来,他立在春愿身后,看着镜子里的她,委屈般般的。
唐慎钰手按住她的肩膀,笑道:“记不记得昨儿我同你讲,想让你见一面杨朝临,让他当你的试刀石,看你模仿沈轻霜模仿得像不像?”
“记得。”春愿忙看向男人。
“机会来了。”唐慎钰俯身凑近镜子,小指抹了下自己的眉毛,淡淡道:“最近杨朝临同他老婆一直闹别扭,他郁郁寡欢,偶去一家小酒馆买醉,今儿公婆俩又吵架了,他今晚兴许会去,你该去见见旧日情郎了。”
春愿眼神逐渐变冷,嫣然浅笑:“好呀,奴婢多谢大人给我这个机会,我真是想他想得睡不着觉、吃不好饭!”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唐慎钰恼了,俊脸绯红一片(双更合一)
天刚擦黑,春愿就被唐慎钰秘密带出府邸了。
之前马县令解除了封禁,老百姓们也终于记起了他们今年没有过正月十五,没有闹花灯,夜市虽不及往年那般红火,也算热闹了。
前些日子传得沸沸扬扬的“薄情杨郎攀上金枝,花魁沈氏命丧黄泉”的故事,如今也逐渐被人所淡忘,恰如那点燃的烟花,炸了,散了,黯淡了,无烟无息了。
一辆毫不起眼的青布围车慢悠悠行在太白街上,赶车的男人身穿玄色大氅,头戴灰鼠暖帽,脖子围着条风毛极好的狐皮脖套,遮住了大半张脸,看不清年纪样貌,不过那双眼却锐利得很,他警惕地观察着四周,时不时侧耳听车里的动静。
马车里挂了站琉璃吊灯,有些暗。
春愿懒懒地窝在软靠里,她脱去旧日的素服孝装,穿了件银红绣黑杜鹃的窄腰小袄,长长的松绿色拖泥裙,脚蹬内增厚底棉鞋,此时,她举着把贵妃镜,细细地描眉、画眼、点唇,嘴里哼着旧日小姐喜欢的江南小调:
“夏日里采莲呦,莲子莲子心里苦呦,河上游的哥哥,侬何时来娶妹妹呦。”
正唱着,马车忽然停了。
唐慎钰掀开帘子,“叽里咕噜唱什么呢。”当他看清春愿时,愣了片刻,她这会儿像从江南水乡走出来的美人,朦朦胧胧远山眉,脸是盈盈秋水,眉眼是荡漾的小舟,美的像一幅画似的,明明看上去很天真,可笑的时候却有几分媚,让人不由得被她吸引。
春愿忙问:“大人,我这妆化的怎样呢?”
唐慎钰板着脸,淡淡说了句:“很一般。”他手伸过去,大拇指替她揩唇上的胭脂:“嘴太红了,俗气,容易招苍蝇。”
春愿不动声色地躲开,笑了笑,对着镜子看:“我不觉得呀,挺好看的。”
唐慎钰有些不满:“不过是见一次杨朝临,何必捯饬得这么艳丽,容易……”容易被苍蝇惦记上。
唐慎钰当然没说出心里话,他朝女孩招了招手:“阿愿,你过来瞧。”
春愿闻言,挪上前去坐到唐慎钰身边,眯住眼往外瞧,原来他们此时到了太白巷程府外头。
程家一如既往地富贵堂皇,正门口吊着大红串灯笼,府邸周围打扫的一尘不染,这会儿“热闹”得紧,台阶上站了个穿宝蓝色棉袍的大管事,派头极大,他周围站了七八个手持棍棒的健壮家奴,正虎视眈眈地瞪着台阶下的人。
台阶下看着像父子三人,年长的那位五十几岁,中等身量,看上去不像受苦穷的,穿着皮货,腰间悬挂玉佩,他跟前是两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后生,通身的书卷气,都长得眉清目秀的,应该是两兄弟。
兄弟俩背着行李,搀扶着父亲,看着像从外地赶来似的。
“把程庸老儿叫出来!”中年男人手扶后腰,朝着程府破口大骂:“他女儿把我女儿害死了,一尸两命,现在就当没这事儿?程冰姿那贱-货恶事做尽,而今回家里风风光光嫁了个举人,依旧当着她的阔太太,可怜我女儿没的时候还不过二十岁,程冰姿,你给老子滚出来!”
程府的管事听见如此谩骂,不慌不忙地从发髻上拔下根金挖耳勺,悠闲的剔牙缝:“瞎嚷嚷什么呢,一天都闹了两回了,累不累,赶紧给爷麻溜儿滚蛋!”
这时,那个头稍高点的年轻后生挺身护在父亲前头:“说话客气些,程冰姿狡诈残忍,折在她手上的人命何止一条,你叫她出来,让她和我们父子三人当面对质。”
程家管事轻蔑地翻了个白眼:“凭你也配见我家大小姐!再不滚,别怪老子不客气了!”
年轻后生毫不畏惧地骂:“来呀,你有本事动我一下试试。”
程家管事冷哼了声,朝后打了个手势:“这年头还有主动找打的,给我上,往死里打!打到他们不敢来为止!”
说话间,从左右一拥而上七八个彪悍家奴,对着那三父子就开打,一时间叫骂声不绝如缕,招惹了不少路人观看,而那位替女儿讨公道的父亲到底上了年纪,被两个刁奴按在地上打,牙都打掉了两只,满头满脸的血……
春愿看得惊心胆颤,手竟不自觉按在了唐慎钰的肩膀上,急道:“真是岂有此理,程家人也太歹毒霸道了,这么欺负一个老人家!大人,你快帮帮他们啊。”
唐慎钰没理会,挥了下马鞭,将马车调转了个方向,悠悠往前走。
“大人!”春愿急了,拳头砸了下车框。“你怎么都不管呢。”
唐慎钰勾唇浅笑:“若是本官事事都管,岂不是要忙死了。”他脸一沉,轻声喝命:“快坐进去,把纱蒙在脸上,别叫人看见你。”
春愿心里堵得慌,乖顺地坐了下去,她想起了腊月廿七那天,程家刁奴也就这般欺辱孤苦无依的小姐,嚣张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