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恰巧驶过青楼大门,他望着人影消失的方向,有些出神,莫名有种强烈的熟悉感。
“马上就要到了,阿柯,你真的要这副装扮去见柳家人?”沈夫人欲言又止地看着他,好好一张脸,居然故意往脸上抹黑,还贴了一串络腮胡,眉心贴颗大痣,她这个亲娘看着都嫌磕碜。
沈柯点点头:“嗯,这样更方便退婚。”小五是这么跟他嘱咐的。
“可是我怕丢人。”沈夫人道。
“忍一忍,很快就过去了。”沈柯安慰道。
沈夫人扶额,认栽似的倒在丈夫肩膀上闭目养神。
马车停下,一家三口陆续下车,下人们已经去通报了,不多时柳老爷就携着家眷出来迎接。
“沈大人,沈夫人,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啊。”
“柳老爷依然风采卓然啊。”沈岩清笑道。
沈夫人环顾一圈,疑惑道:“月如呢?”
“哎,月如她前两天生了病,怕怠慢了几位贵客,正在房中休息呢。”
“怎么说这种话,我与她是过命的交情,还会怕这些,她在哪里,我亲自去看看她。”沈夫人说。
“阿七,你带沈夫人过去吧。”
“是。沈夫人,这边请。”一个乖巧的姑娘行了一礼,带着沈夫人往后院走去。
“舟车劳顿辛苦了,沈大人和公子快请进。”柳老爷说道。
沈柯跟随父亲一同进入柳家宅院,入目便是宽敞的庭院,种着一些奇花异草,四角各自放着一个青铜鼎,用于储雨水,管中窥豹,可见其奢靡程度,也难怪张默阳时不时就提起柳家的金夜壶。
不过环境是次要的,他暗中打量了柳家一行人,竟不知道到底谁才是他的婚约对象。
这时,路过的下人不小心打碎了瓷碗,一名年轻男子立马教训了起来,把下人吓得跪地求饶,泪眼涟涟。
沈柯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又注意到旁边两名男子正偷偷谈论他,脸上的讥笑藏都藏不住,隐约听见“真丑啊”“嫁过去还不得笑死个人啊”之类的话。
他默默看向别处,又见另一名男子身边陪了三四个小妾,正低声咒骂自己的孩子:“这里有客人,赶紧滚回房间去。”
沈柯的眉心已经拧成了一个“川”字,听见父亲故作随意地询问柳述在哪里。
想来这柳述就是他的婚约对象了,他在心里暗松了口气,原来不在这里,幸好。尽管是来退婚的,但他也还是不希望对方太过混蛋。
谁知柳老爷叹了口气,半天没憋出一句话,倒是那个训斥下人的男子幸灾乐祸地说:“柳述?他这几日都夜宿青楼去了,白日里基本找不到人。”
沈柯再次对这家人的印象跌落谷底,沈岩清的脸色也不大好看,可旋即又暗自庆幸是来退婚的,这要真让儿子跟他成了亲,他沈家的脸恐怕是要丢尽了。沈夫人神色复杂地在心里叹了口气。
柳老爷尴尬捂了下脸,卢月如还能因为羞于面对,而装病不见客,他却不行,还得赔笑:“犬子顽劣,让沈大人见笑了。”
沈岩清也陪着他尬笑。
柳老爷的目光又落在沈柯的脸上,心道小时候还挺英俊的小孩,怎地长开后如此丑陋?
不过听说他儿子在外已经找了个貌比潘安的俊才,他又暗自庆幸,看来这婚还是退了好。
晚饭期间,卢月如也没出来出饭,沈夫人在房中陪着,两人在里面吃饭。
外面柳老爷只让几个儿子陪客人吃饭,结果沈家父子俩吃得很是头疼,简直如坐针毡,跟这几个年轻人真是没一句能聊到一起的。
饭后沈岩清偷偷跟沈柯嘀咕:“看来这婚是非退不可了,一群纨绔子弟,令人头疼。我瞧着柳家人似乎对你现在这副模样也不太满意,你娘去柳夫人那里试探口风了,顺利的话,兴许能直接谈妥”
“好。”沈柯点头答应,想着明日就要回京,不如抓紧时间去城中逛一逛,买点东西带给小五。
趁着其他人都在抓着爹喝酒闲聊的时候,他找了个借口离开柳家,自己一个人出去闲逛了。
街边小食,买!
柜中蜜饯,买!
上好弓箭,买!
玉石弹弓,买!
胭脂水粉,买买买!统统买下!
不到半个时辰,他就拎着大盒小盒,准备先回柳府放下。走到小桥上,他环顾一圈,寻找着回柳家的路,却听见一阵欢闹的声音。
他循声抬起头,对面正是那座青楼。
这时,窗外飘出一名女子宛转的歌声,嗓音似百灵,令人拍手叫绝。
他正欲离去,又忽闻一道玉笛声。
沈柯左右无事,便站在桥头,静静地听着这伴着曼妙嗓音的笛声,直到曲子渐渐停下,他还有些意犹未尽,心道这江南的确是比京中更柔情一些,连青楼都有如此多闲情雅致之士。
他等待片刻,期待着笛声再次响起来。
幸好,笛子再次响了起来,只是这次调子轻快许多,里面传出姑娘们不满的抱怨声,似乎在说不会唱这调子。
沈柯听着听着,竟然哼出了声。
蓦地,他想起这调子曾在某个时刻听过——
那是中秋节的晚上,小五和他坐在院中赏月,吃完月饼后,去摘了一片树叶,说是给他吹吹曲子。
沈柯猛地抬起头,眉心微微皱起,略感疑惑,大步流星地走进青楼。
里面宾客满座,酒水碰撞,嬉笑的声音不绝于耳,而他站在堂中,张望一圈,随后抬起头看往楼上。
“客官,你想找哪位姑娘?”老鸨走过来热切地问道。
“刚刚吹笛的是谁?”沈柯问道。
“笛子?那自然是柳少爷了。”
“柳少爷?”
“是啊,柳家五公子柳述,你不知道?”老鸨指向顶楼的某间房,“他呀,就爱听我们霓裳唱曲儿......诶,客官你要去哪?哎呀霓裳已经有客人了,你不能硬闯!来人,快把他抓起来!”
沈柯将手里的东西抛给追来的人,快步跑到房门口,抬手欲敲门,又担心是自己猜错了,于是驻足聆听,里面传来一群姑娘嘻嘻哈哈的笑声,其中一人娇笑道:“我的好少爷,你到底要在我这呆多久?我们都没法接客了。”
“那我走?”是懒洋洋的声音。
“哎呀别走啊,我们跟你开玩笑呢,你说你这——”
话未说完,房门被人突然推开,姑娘们吓了一跳,纷纷回头:“你是什么人?”
沈柯看向屋内唯一的男人,对方坐在窗边垂眸擦拭着玉笛,手指秀长,头上一顶玉簪,露出纤细白嫩的脖子。一身青翠,衣衫清透光滑,针线做工精致细腻,一看就价值不菲。即使听到有人闯进来,也没朝这边看过来,似乎是早已习惯,只是低着头吩咐道:“你们去解决。”
“来人。”霓裳立即喊道,“快把这人赶出去,别碍了柳少爷的眼。”
后面追来的人已经赶到,上前就钳制住沈柯,冲里面的人喊道:“我们马上就带走,柳少爷您继续。”
“抱歉,打扰到柳少爷的雅兴了。”一道清润的声音响起。
柳述突然停下擦拭的动作,猛地看向门口,冷淡的面孔上突然出现了惊喜的神色,难以置信地站起身。
“阿柯!?”
霓裳等人亲眼目睹她们潇洒自在的柳少爷,此时却跟个哈巴狗一样,冲向一个......丑八怪?还一把抱住丑八怪,重重地亲了一口。
众人:???
“阿柯,你怎么会在这里!?”柳述又惊又喜,怕那些下人推开,刚张开双手去拥抱他,额头却被他的手挡住了。
“?”柳述眨眨眼。
“你现在是小五,还是柳少爷?”沈柯注视着他的眼睛问道。
糟糕!!!
一时太高兴,忘记这茬了!
“你、你你你你你听我好好解释!”柳述转头看着一群目瞪口呆的人,立马赶人,“去去去,都出去,别让其他人来打扰我们。”
房门紧锁后,他才转头看向阴晴不定的沈柯,小步小步挪到他面前,对了对手指,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既然都被发现了,他也无法再伪装了,否则青楼这事不好解释!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以都是吗?”
沈柯环视一圈,屋内暗香浮动,面沉如水:“如果是夜宿青楼的柳少爷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
“不不不,你再听我解释!”柳述立马说道,“我只是做戏的,压根没有夜宿,我半夜都会偷偷溜去客栈睡的,不信你问霓裳她们!”
“你为什么要做戏?”
柳述抿了抿嘴,眼下这个情况,也实在没有隐瞒的必要了,何况阿柯早就知道他有婚约的事,只有坦白从宽。
“你坐下,我慢慢跟你讲。”柳述拽着他的袖子,发现没拽动,阿柯似乎不想跟他走了。
“阿柯......”他可怜巴巴地看着沈柯。
沈柯垂眸,望着他现在这副楚楚可怜的表情,心道最狡猾就是你,小狐狸。
每次生气时,都会跟他露出这样的表情,再软绵绵地喊一声阿柯,一声不行,就多喊几声,就能把他喊消气。
“阿柯......阿柯。”
看吧。
沈柯被他拽到塌上坐着,对方自然而然地坐在他腿上,搂着他肩膀开始笑。
小狐狸又来了。
“我有个婚约,这事你知道的。”柳述说道,“但是我没跟你说,其实我爹是江南首富,而跟我定了婚约的那家人,家里是在京中做高官的,我这次回来,也是因为想把这婚事给退了。正好,那家人来信说要来金陵,我就想着做戏给他们看看,让他们讨厌我,这样退婚也更顺利嘛,你说是不是?”
沈柯沉默地看着他,忽然问道:“那你知道是跟谁有婚约吗?”
“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沈家次子,跟我有婚约的就是沈槐的亲弟弟!你说巧不巧?!”柳述瞪圆了眼睛。
“嗯,是挺巧的。”沈柯说。
“难怪呢,我说沈槐怎么那么讨厌。”柳述捧住他的脸亲了一下,安抚道,“不过你放心,我肯定不会看上他弟弟的,我估计他弟弟学问都做傻了吧,迂腐古板的书呆子,肯定四肢不勤五谷不分,一点都比不上你呢,哪有你好。”
沈柯眨了下眼,静默地看着他,看得他心里都开始发毛了,又有点心惊胆战地问:“阿柯,你怎么不说话?不说话我可就亲你了。”
柳述说亲就亲,多日不见,思念早已注入了血液,不等他回答,就情不自禁地吻上对方的唇,呼吸交错,对方的手指嵌入他的发间,加深了这个吻,两人在软塌上亲吻良久,才面色绯红地问他:“对了,阿柯,你怎么突然来金陵了?”
“我来退婚。”沈柯把玩着他的发尾,缓缓说道。
“退什么婚?”柳述一愣,茫然又惊奇,“来金陵退婚?!”
沈柯诡异地沉默了一瞬:“嗯......我就是你口中所说的沈家次子,迂腐古板的书呆子,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