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说,这云大娘子未免没个?肚量,多大事?生就是不吐口儿,非使隐王爷日日跪来,如今眼看日头一日毒似一日,也不怕害人热气侵了,晒出个?好歹。
秦玉玞几次过来也是说,如今风向不好,不向着咱家吹,云箫韶叹气,实在?没个?安生,只好再往西南躲一躲,秦玉玞发愁:你躲到哪时候?没得?耽误你自身亲事。
躲到哪时候?云箫韶自然知道,躲到李怀雍身上吴茱萸决撒。只是这话不好说,只对闺中?好友说再看。
再看,老天爷却没给她时机再看。
或者说李怀雍不允她再看。
宫外?闹得?沸沸扬扬,不一时就传进宫里。
徐皇后见过一回徐茜蓉,不知怎的不肯安生,一意把?云氏如何做乔张致、如何为?难作贱李怀雍,添油加醋对仁和帝说一篇,仁和帝不难烦听她鼓噪,干脆叫来李怀雍亲自问。
三问两不问,可是好,隐王爷不仅出宫要在?云府门?前跪,进宫又要在?清心殿门?口跪,膝盖骨儿趁早不要。
仁和帝没个?耐性,问他待怎的,他说求父皇下旨,让云氏与他复婚,仁和帝虽然也没立时就答应,但?也没说绝不许。
如此?一来,真正日暮穷途,命途悬于一线,赐婚的圣旨简直如利刃一般,时刻悬在?云箫韶头上,悬在?云府头上,眼看随时要落下。
也正是此?时,云箫韶接着一枚笺子,约她见一面。
烦她移步鏊子街,写信人李怀商。
这日大清早,噫,云箫韶领着画晴打房中?出来,兜头一阵热涌打在?面上,画晴赶着给她戴纱幂笠,口中?道:“这邪性子天,恁地?就炎热,这才不上五月,真到伏上还过得?去。”
云箫韶也害热,只是她觉着她不是日头晒的、熏风吹的热,而是叫外?头流言蜚语催的热,一肚子烦难燥气,无事也热三分。坐进轿子也没好些,只疑心一道帘幔之隔,尽是些张头探脑、说三道四之徒。
迳到鏊子街,推开清堂口的门?,碧容立在?门?下迎候,云箫韶说这大热的天儿快进去,携手走进院子。
这一向,便知院中?搭葡萄架子的最好处。
这时节葡萄树结果儿还早着,只是枝叶繁茂,不必候秋日,绿莹莹丰润叶子一片片、一簇簇叠堆在?头顶,投下好一片天然阴凉,云箫韶往架下立一立,一路焦热顿时褪去不少?,总是舒出一口气。
不知李怀商约来何事。
但?凡别是大剌剌闹得?人尽皆知,其?实云箫韶都愿意坐下来好言好语谈一谈,半是胁迫半是算计的深沉人,云箫韶是一万个?不愿意打交道。
万幸李怀商不是那样式人儿。
说起李怀商,其?实云箫韶内心里说不清,上辈子那头哪里多看过一眼,只当他是成儿叔叔。后来这头醒来,总记他哭灵的情?,再三不五时听他体贴抚慰之语,就如同盛夏天里这座好葡萄架,炎气肆虐里予人清清凉意。
要说甚绮念,谈不上,只是每每念起他来,想起他在?院儿门?口叫鸨母姐儿拶攮得?脸红样子,铁石心肠面上也要笑一笑。
李怀商踏进小院,抬眼猛可看见云箫韶嘴角这抹笑影儿。
要说她不该笑,她若是端正严肃面貌,倘若她不答应,李怀商愿意罢手,听她是甚计较,她的心愿竭力?替她全一全,即便她要回皇兄身边去,只要是她心中?所愿,他也就罢了。
可如今看见她笑的这样子,荷开笑靥,柳卧秀眉,眼中?光淡淡,颊上红点点,李怀商心中?千万缕激流横冲直撞:如何是好。
一辈子君子教养,二十年圣贤教诲,他要顾不得?,少?不得?剖开心腑与她说:皇兄此?举,哪是情?深,分明是逼迫!你的面子皇兄不顾,你父亲的面子皇兄也不顾,势要逼你就范!他、他一心只有他自己,分明没有你。
见他进来,云箫韶起身见礼:“泰王爷安好?”
他顾不上礼仪,开口第一句:“我?向云府提亲,你可愿意?”
第55章
阿?云箫韶吃一惊, 她身后画晴、碧容两个也惊着,这是那的话?
一向知道泰王爷的照拂,可一向也没?哪个提意, 不听泰王爷恃恩挟报, 也不听娘投眼怀春, 怎的热突突来这一句?
这档口李怀商已经定神, 一脸恳切告道:“云娘子,眼看皇兄要复位东宫,届时什么赏赐父皇都会允他, 他又作得深情面貌, 阖宫哄起, 架得你着。为?今之计, 你即便投奔你外祖家也挡不得,总拗不过一纸诏书。”
是这个理儿,这话还是当日他来报信时云箫韶亲口对他说的,可是、可是, 云箫韶熏熏然、晕飘飘, 非是她面皮薄, 而是两辈子谁也没历过这个阵仗!
又听李怀商说:“如今情形,唯有赶在我父皇圣旨降下前,你先?头定下一门亲事?,皇兄总不能拆旁人?的亲, 于他储君名声也有碍, 谅他也要住手, 父皇也不会纵许。”
是, 云箫韶心想这条路便宜,你李怀雍堂堂储君, 难道强抢他人?之妇,脸往哪搁。
李怀商侧着身,把头儿低了、眉眼敛了:“若是寻常人?家,总要防着迫于东宫威势,家里或贪图财帛、或贪图前程,万一悔婚。不如、不如……”
他眼巴巴抬头看云箫韶:“不如与我做亲,永无后患。”
嗯,云箫韶寻思,按这说法?,也是合当,万一李怀雍即是这么样不要脸,要硬抢,满京城里似乎还真只有泰王府不怕他抢。
只是云箫韶先?头慌得没?处下脚,这会子镇定下来,看李怀商涨紫上脸,想一想,教他在葡萄架下安坐,又教画晴顿莲子茶来,嘴上冲李怀商说:“你且歇口气,看你额上汗珠儿滚的,不知道还当你来寻仇。”
她说他额上有汗,按说是该抚拭,可她没?舍他半枚手巾帕子,只微微笑?道:“如今我的帕子你不合用。”
“是。”李怀商应下,自扯出汗巾往额上胡乱擦过。
只是拭之不尽。
少顷,清凌凌莲子茶端上,两人?隔着桌儿各自用一盏,慢慢李怀商脸也不胀红漒紫的,额上汗也落下,云箫韶见他与寻常贵胄人?家男子不同,即便夏日蒸汗,他随身也不戴甚浓厚麝香之类香囊香佩,知他素日穿戴清爽,不觉心中?更生好感。
这时李怀商也是心静几分,讷讷致歉:“我这一言实在唐突,你莫怪。”
“我不怪你,”云箫韶道,“只想问个明白。”
李怀商张着眼睛:“问我?想问何事??”
“我问你,”云箫韶手上茶盏搁下,神情凝定,“你求亲来,单是为?着救我于水火?”
他口口声声的,为?今之计,如今情形,你倘若不愿重?蹈覆辙云云,话里话外俱是一个意思:我可搭救你。
可是,你只是为?着救一救我么?云箫韶要问清楚。
从前不留神也窥得他的心意,只是二人?从未明言,盖因内心里都晓得,只怕此生没?这缘分。如今时光荏苒,都道人?心易变,因她今日问的,你心意如何,还如从前一般么?
还是习惯使然,一力只想着搭把手,想着救一救我罢了。
云箫韶螓首轻摇:“倘若你只是想着搭救,我告诉你一句,我莫不得没?别的路?”也是绝早就想过,“大不了头发铰去?,上宝檀寺做比丘尼,难道李怀雍还能有甚话说?”
李怀商神思叫她带着跑,迷迷蒙蒙问她:“做尼姑?你往后不嫁人?了?”
“嫁人?,”云箫韶掩下内心颤悸,慢慢说道,“怎么,你此番娶我,预备着将来送我再嫁他人??”
这李怀商脱口而出:“不!”倘若能娶她在府中?,哪个再放她去?别处?绝不能的事?儿——
这一下,葡萄叶子扑的凉风吹进李怀商心肺,雪光煞亮,回过味儿她问的到底是一句什么话。
他道:“倘若你允我上门求亲,我自然不止为?着救你,我一向的心意,只在你身上。”
阿,问着了。
原本云箫韶问的是这句,可这真问出来,她眼睫翕动,一点薄红阻拦不得的,攀上耳畔匀上脸,李怀商说出这句也是魂里梦里头一遭,两人?隔着两只莲子茶盏竟然一时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出该接甚么话儿。
边上碧容适时笑?道:“王爷真是,若有此心,可可儿地约见我们娘子是何道理?也该端正?请上三姑六婆,只正?大登府门对太太说。”
李怀商答道:“惊动官媒,还少不得送上布匹果盒、红绿金绒,如此大张旗鼓,怕失你们娘子的脸面。”
有一句他没?说,此一等行径,与皇兄自作主张的负荆请罪又有何异,没?得引人?议论。
他没?说,那云箫韶又不呆、又不傻,早体省得他这份体贴,心里更意动几分。如此佳婿,何处求来。
只是还有一样,她还得动问。
这句,就不足为?外人?道,她遣画晴与碧容进屋,单独对李怀商发问:“你内心里不愿意争一争皇位?”
原本她的算盘,李怀雍吃吴茱萸的毒过几年没?了,他这泰王爷的前途还在后头呢。这也是为?何她得知李怀商的心意,从没?想着应答的缘故。
只当是他六叔,年轻时怀揣些儿念想,大了、娶妻了,也就过去?了,桃花是开在歧路,蒹葭只生在四月,年少不知事?的绮思,过几年也早淡去?。
是云箫韶瞧不上李怀商人?物?非也,是她云箫韶本没?甚嫁人?的急迫心思。
若没?有可意的,在家陪爹妈罢了,若有投缘的,不拘什么门第,倒宁愿是个没?名没?姓小子,只招来家中?入赘,也可消减许多烦恼。
如今李怀商提议,不单单是她要不要这个烦恼。
虽说本朝风气开明,丈夫故去?没?人?儿逼着守寡立贞节牌坊,和离再嫁也不在少数,二嫁女配头婚的郎,也没?人?儿觉着谁就是高攀、谁就是吃亏,只是,娶前嫂嫂为?妻,多少总有些惊世骇俗。
更别提云箫韶从前不只是李怀商嫂嫂,还是他皇嫂,这当中?,多少有些儿离经叛道意思。旁的不挡着你,只是这名声出去?,首当其冲在仁和帝跟前你就矮一头,你兄弟二个,你父皇少不得斜眼看你。
因此云箫韶有此一问。
按她的预想,但凡龙子凤孙,谁还没?这个念想?他的心是好的,却总要敦促他想得周全。
没?成想,李怀商答得飞快:“如今我说你许不信,皇位不仅仅是权位,更是三宫六院,我一向无意。”
云箫韶张嘴结舌,半晌才?问:“男人?三妻四妾,成亲前房中?个把丫头,成婚后院里几房姨,人?人?如此,你说无意?”
李怀商颇有些羞赧:“不瞒你说,我总觉着不公。”
云箫韶彻底吃惊,直吸气:“对谁不公?”
他道:“我的妻。幼时也见宫中?宫女,到岁数上皇后也遣教人?事?的姑姑来,可我总觉着,未免对我将来娶进门的妻子不公。”
又急吼吼补一句:“不是,不是说你,那时还不相识,我从前没?一直有些个肖想,就是、就是……”
就是好半天?,他道:“就是模模糊糊有此一念。”
是么。
云箫韶心内叹息,你这念头也早说,真乃千金不换。
听李怀商又道:“况且不瞒你说,我见过我母妃晨起的神情。我进去?请安她自然喜欢,乐呵呵亲手做吃食与我,只是遮不住的,她眼睛底下乌青青颜色。咸庆宫从来是个僻静去?处,我一早想好,倘若我娶妻,我绝不能使她的居所?如此冷落,绝不能使她过我母妃一般的日子。”
这一篇说完,云箫韶再次看清他的为?人?,一颗心落地。
可是这还没?落到实处呢,忽地又悬起。
哎呀,他母妃。
不提还罢了,这一说,云箫韶心里犯嘀咕,温娘娘是好温克性格,从来最好说话的和善,可是,再是和善,能容下她这个从前做过皇后儿媳妇的么?
左看右看,没?底。
不好,不好不好。李怀商眼见真心实意好男儿,没?得她要害得他与他母妃生嫌隙?她是做什么孽。
转头又想,咱是什么,钟离春还是东施,都不是,有甚见不得人??即便面貌不堪入目,咱没?有天?长地久的心?倘若李怀商果真把心意定下,她有什么,不过关照母亲一般也关照温娘娘,要打要骂她有甚受不得,难道李怀商的心意不值?千难万难她也捱得。
这时李怀商自袖中?踅出一只木匣递来,窄长条儿,云箫韶教他搁在桌上,他手上松开云箫韶才?去?接,掀开来是两枚簪儿。
是怎样簪儿?但见两枚番石榴青玉簪端正?静卧,玲珑寿字如意头,宫中?制式,奇巧贵重?,这是?
李怀商道:“我料想你的顾虑,先?头问过母妃的,母妃说你好穿青色衣衫,挑出这两枚看相配,叫我亲自送到你手里。”
送到咱手里,云箫韶低头儿看着,嘴上问:“你实话对我说,温娘娘如何说的?”
李怀商嘴里旁的没?有,有的尽是实话,原原本本学舌道:“我母妃说叫我三思,说你不比我,实在不成我将来可另娶,你耽误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