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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底下总有人生来就会对一些味道格外敏感,比方说腥气。爱的人称之为滋味,但到了陆怀熠嘴里,却都无疑成了煎熬。
    任何丁点未能被妥善处理到的腥味在他口中,都会被无限放大。
    海鱼虾贝全都叫他避之不及,再让他把其他荤腥也彻底忌掉,那他也就离立地出家不远了。
    可彼时的胃疼急促又剧烈,是半分不理会所谓的“解释”。
    陆怀熠漫不经心地眯起眼,整个人莫名像只被烤过的大虾一般,在街头的墙角边蜷了蜷身子。
    他倒吸一口凉气,唇边也随之漾出一抹蒙白水雾。
    怀里像是有只爪子在又攥又拧,照这么疼下去,陆怀熠觉得自己离死是不远了。
    他颤颤巍巍地扶住墙,忍不住对着这副没用的身子骨自嘲地笑出了声。
    饶是他还试图伏下身子缓一缓,却发觉腿才一弯,整个人就好似要往地上陷。
    一旁的芫娘还没走出几步,便觉察到了巷头的这异常。
    她瞧着他额角的冷汗,终于还是被挑动了那根名为“心软”的神经。
    她不急搭话,只是搁下车子,大方利落地拿勺盛出大半碗面汤。
    “今天本就冷,你也知道冻着不好受了?”
    陆怀熠只觉得手中一暖,已经不由分说被强硬地塞了一碗面汤,随即便感到了扑面而来的热气。
    天的确是寒的。
    那面汤才盛出来,便氤氲出腾腾白雾,蒸腾着朴素又本真的麦子香气。
    没摸到这么触手生温的东西之前,陆怀熠是实在没意识到冷,可此时此刻,在面汤的衬托下,他身上一下子就冷透了。
    一碗面汤虽然同京城的山珍海味没有丝毫可比性,但对于眼下的陆怀熠而言,倒也算恰逢其时。
    陆怀熠硬着头皮端起碗啜了两口,暖融融的汤水骤然间暖及五脏六腑,一下子令人浑身都变得舒畅起来。
    但缓和只是暂时,饱腹是他眼前亟待解决的最大问题。否则,这要了命了的胃疼恐怕很快就要卷土重来。
    他随即转身,将那汤碗还回芫娘手里:“你这摊子上,还做什么旁的吃食?”
    芫娘哂笑,却也不加刁难:“有现擀的面,还有粉儿,都只要五文钱,小官爷吃点什么?”
    陆怀熠也不再多置喙。
    “煮碗面。”
    芫娘“诶”一声,手里便铺开江州车上的家伙事,再次忙碌起来。
    揉好的面团立时在芫娘手中铺开擀平。
    擀面杖和刀在面饼上一阵翻滚,面条便被裁切得又细又匀。
    当年的新麦带着成熟的香气,全然没有被岁月磨去自然馈赠的独特味道。
    这样的面即便只做成一碗素面,不必掺杂任何旁的浇头调味,也足够香气扑鼻,令人食指大动。
    只三五下工夫,一碗热气腾腾的面便立时被芫娘搁在陆怀熠面前。
    “筷子都在桌上的筷桶里,劳烦小官爷自己拿。”
    陆怀熠闻着声,视线便跟着挪到面前的碗中。
    这碗中的面条洁白细顺,也没有什么旁的佐料,瞧着便能看出,这碗面条筋道却并不会废嚼。
    他慢条斯理地挑了双干干净净的筷子,才夹起面条喂进嘴里。
    可惜才细细嚼了两下,陆怀熠便察觉这面同先前的素面味道不同。
    这面油润,俨然是沾了旁的酱汁的味道。
    陆怀熠微微蹙眉,登时漾出一脸迟疑:“这面有浇头?”
    芫娘擦干净刀,不紧不慢点下头,顿觉有些好笑:“我这面五文钱,自然要有浇头的。”
    “只是今儿天冷,浇头都盖在面下头。”
    陆怀熠牙疼似得抽了抽嘴角。
    他忍不住用筷子轻轻拨开面条,果见碗底整齐码放着色泽红润,油亮烹香的小排。
    不出意外,荤浇头。
    他至此终于疲惫地捏了捏眉心。
    京中的厨子们轮着翻换花样地做过各种面,无论是用尽珍贵食材,还是面前这种简单极致的,绝非没有前人试水。
    可是无论怎么料理,排骨这玩意,还是难以被陆小公爷从“难吃”的名单上彻底删去。
    毕竟排骨大都连筋带肉,肥瘦不忌,尤其是那贴着骨头的部分,免不得有瘀血处理不净,腥味直冲脑仁,实在让陆怀熠难以下口。
    就连京中数一数二的荟贤楼,也没法子次次摸准他的口味。
    大师傅们只知他嫌腥,就一个劲下猛姜,花雕,最后自然做成了四不像。
    也就幸而方才那根面沾到的酱汁不算多,不然只怕他那养尊处优惯了口味,能逼得他当场反胃。
    陆怀熠拿筷子的手一顿,却又鬼使神差地回忆起那根被肉汁染到“不干净”的面条。
    那面条早已沾满了排骨上的酱汁,然而在入口的瞬间,尝来却有一种淡淡的清新酸甜。
    陆怀熠忽然多出片刻迟疑。
    一瞬间,脑海里仿佛被两个字占得满满当当了——
    不腥。
    这浇头虽油润,却好似一点腥膻的回味也没有。
    饥饿便催促着陆怀熠来了兴致。
    他又夹一块排骨慢吞吞咬下去,果然那肉已经炖得酥烂,又被那酸味彻底化去腻人的肉腥,滋味实在绝妙。
    堪与中午的烤牛舌相较。
    酸甜的酱汁滟滟裹挟着排骨,浓油赤酱滋味丰腴。然而这酱汁的酸味,却不似醋的陈酸,反而是透着清甜的果香,恰好化解开肉汁的油腻。
    至于排骨,俨然都是精挑细选过的小排,早先就已经斩成了大小适中的块,炖煮地脱开骨,以至于到了端上桌的这一刻,吃起来也丝毫不会狼狈费事。
    食物的本味在这一刻,终于绽放地淋漓尽致。
    每根沾着汤汁的面条,都好似经过了一场名为“美味”的仪式洗礼。
    陆怀熠又顺手挑开最上头的两块小排,便很快从碗中翻拣出一颗梅子。
    话梅的咸酸早已经彻底烧进汤汁,和排骨的香味融为一体。
    陆怀熠哂然。
    倒真是巧思会做。
    不知不觉间,一阵阵抽搐似得疼痛早已缓解,他那不顶用的胃终于被一碗小摊上的面条喂得熨熨帖帖。
    他抬头又望向那摊档上的小娘子:“你这浇头的排骨里,搁了话梅?”
    “你倒是会吃。”芫娘略显意外,随即和盘托出,“这话梅都是广东福建最多见,北方稀罕,寻常人尝到也认不出来。”
    陆怀熠是全然没料到,这香海的小小摊档上竟也卧虎藏龙,一碗面能把他喂回来半条命。
    他一时来了兴致,便忍不住想再问上三两句。
    奈何还不及搭腔,就见得几个女子骤然间从他身后冒出,三步并两神色慌张地窜到芫娘身旁。
    “芫娘,芫娘……出事了。”
    “红芍姐姐去找姜禄要个说法,谁知姜禄让人把红芍姐姐关进了县衙大牢去。”
    “咱们如今可怎么办才好?”
    第5章
    陆怀熠见状,便也收起了说话的心思。
    他安安稳稳坐在一旁,自顾自继续慢悠悠吃起面来。
    方才饶是还未曾见到几个说话的人,一阵廉价的脂粉味便已经铺天盖地而来,足以熏得一贯养尊处优的陆怀熠脑仁子疼。
    他忍不住蹙起眉头,撩起眼帘撒出眸子里的那几分排斥。
    如今这天气实在扯不上炎热二字,可这几个女子衣着清凉,还未立夏,就已经穿起了纱褂。
    薄褂颜色虽素,却半透不透,映得褂子下头的一抹贴身的红色主腰格外曼妙且醒目。至于发髻,自然也是如今最时兴的三绺梳头,发髻上簪满绢花钗环,打扮得五彩斑斓,实在无愧于“张扬”两个字。
    不出意外,这是几个青楼中卖笑的风尘女子。
    那站在最前头的年纪不大,瞧着神情倒是焦急:“芫娘,远萝楼里头忙碌,我们刚才才寻见机会来找你,咱们长话短说。”
    “红芍姐姐才见着姜禄便骂上了,谁知姜禄叫人把红芍姐姐抓了去。”
    姜禄功名加身,难免与衙门里的差吏们打过照面,可红芍不过青楼女子,与姜禄寻不痛快,俨然是以卵击石。
    旁的人都愿意卖姜秀才个面子,无人肯因着区区青楼女子得罪秀才老爷。故而红芍很快便被县衙的衙役们用滋事的名头关押进了县衙大牢。
    几个姑娘四下去找红芍昔日的恩客,只盼能有人念两分露水姻缘的情谊,大发善心去捞红芍一把。
    大家忙不迭帮腔。
    “米店的陈老板,员外府的李公子,我们午后全都找过。”
    “可陈老板推说没空,李公子才一听是红芍姐姐的事,便直接叫人把我们赶了出来。”
    “咱们先别说这些。”打头的翠翠回头轻斥一声,才又急忙问芫娘,“芫娘,你午后可找见钱和你的物件没有?”
    芫娘闻言,登时免不得神情失落地朝着大家摇摇头。
    如今不仅是衣箱,她将整个姜家院子都几乎要翻个底朝天了,却半分也没见那玉连环的影子。
    她实在想不出姜禄还能把东西藏在哪,又急着寻红芍翠翠她们的消息,便只得先回白玉巷来摆摊档卖面。
    谁知竟还是出了这般大事。
    芫娘不由得蹙眉:“那如今可还有旁的法子,我记得红芍姐姐还认得县衙中的人,这路子可还行得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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