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珈说:“我还以为你会死。”
谢燕鸿嗤笑出声:“让你失望了。”
恒珈只笑一笑便扬长而去了。
没有请大夫来,也没有药,谢燕鸿自己在床上躺着缓过劲儿来了,便好言好语请通判府里战战兢兢的女婢替自己去厨房熬点儿清粥,这样对付着几天,总算是好过来了。但身子还是虚,稍一行动便浑身大汗,谢燕鸿只好日日折树枝代剑,舞剑强身。
见他好了,恒珈又一言惊人:“你是我交的第一个朋友。”
谢燕鸿一时语塞,又是气又是无奈,差点儿一树枝戳他脸上。谢燕鸿想了又想,反手将树枝狠狠地戳在土里,小声说道:“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取你的姓名。”
恒珈点点头,说道:“你瞧,你都要杀我,我还不杀你,那不就是朋友了?”
此人脑子有病。
谢燕鸿懒得和他说了。
在朔州,谢燕鸿成了聋子瞎子,外头的什么事他都不知道。恒珈很有一套,朔州看似宽松,商人往来热闹,但其实守卫森严,通判府尤其是,外紧内松。在府内,谢燕鸿可以任意走动,但想要出去,是万万不可能的。
谢燕鸿分外焦灼,一是为时局,二是为自己,但也无可奈何。
恒珈在府内宴请胡商,宴会的厅堂外也是守卫森严,谢燕鸿惊鸿一瞥后,整个晚上都在琢磨着怎么去一探究竟。他一再告诉自己不可能是长宁,但又不想放弃任何一丝希望,那个身影实在是太像了,日日出现在他的梦里,他不可能认错。
但直到宴席散去,谢燕鸿都没法靠近厅堂一步。
他只能隔着窗,望着远处的厅堂乐声止了,客人散去,灯渐次熄灭,一切就像没发生过一样,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他在庭院里再次见到了那个羌女——丹木。
守卫已经散去,胡姬们却仍旧在,证明宴席还会再开。谢燕鸿重新生出希望,他径直到了庭院。
这会儿已经是后半夜了,再过两个时辰,天都要亮了。胡姬们被安排暂住在后院,正在嬉闹着洗去艳丽的妆容,少了好几个人,约是被胡商看上带走了。守卫只守在出入的角门,谢燕鸿走过去,他们也不阻止。
胡姬见谢燕鸿走过来,纷纷好奇地看他,彼此嬉笑。
丹木迎过来,趁守卫没留意,将他拉到了庭院的角落,参天的树投下浓浓的阴翳,将她美丽的脸映得斑驳陆离。她记挂乌兰,频频地问他乌兰一家的境况。谢燕鸿便将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诉她,丹木听着听着又哭了。
谢燕鸿手足无措,身上也没有帕子什么的,丹木毫不计较,抓起他的一截袖子擦脸。
她声音里还带着浓浓的哭腔,说道:“佛祖保佑她,她运气真好,我的家人全死了。”
丹木还问起了长宁,谢燕鸿喜出望外,忙道:“你认识他?”
“当然认识,”丹木说道,“我也在那一片住过,后面我们的马儿不喜欢那里的草,就搬走了。他能驭烈马,一把长刀用得好,我认识他。”
谢燕鸿的心一个劲儿地往下沉,既然丹木认识长宁,那长宁如果在宴席上,丹木肯定能认出来,既然没说,那就是不在。而且,斛律恒珈也是认得长宁的,长宁定不会自投罗网。但他还是不死心,又多问了一句。
丹木仔细想了想,犹豫着说道:“的确有一个人和他很像,不过我们很久不见了,不确定。再说了......应该不是......”
“为什么?”谢燕鸿追问道。
“他脸上有一道很大的疤,所以终日蒙着脸,”丹木回忆道,“而且,他说话很多,和长宁不像。”
是了,长宁一棍子打不出三个屁来,能多说几个字都是赏脸,怎么能扮成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商人呢?他贩的货物又从何来?怎么说都说不通。
“但是,我还是想看一下。”谢燕鸿说道,“我想知道他究竟好不好。”
他不死心,万一呢?
“你不能进去吗?”丹木问道。
谢燕鸿摇头,说道:“不行,我是囚犯。”
丹木美丽的大眼睛失去了神采,她黯然地说道:“我也是,那我们都是一样的。”
等到再次举行宴会的那日,宴会的厅堂依旧守卫森严,但胡姬们所暂居的后院却没有守卫。谢燕鸿早早地就溜到了那里去,等着看丹木有什么好方法。谁知他一到,胡姬们便叽叽喳喳地将他围起来,说着他半懂不懂的胡语。
他被丹木拽到镜前,忙问道:“这是干什么?”
丹木拿来一套胡姬所穿的衣裙,塞进他手里,说道:“你装扮成我们的样子就可以混进去了。”
谢燕鸿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身边又被围起来了。
丹木小声和他说:“我和她们说了,宴席上有你的情郎,你要偷偷去看他,大家都说要帮忙。”
谢燕鸿涨红了脸:“不、不是......”
作者有话说:
期待已久的女装普雷(不是)
第五十九章 似是而非
无论是男扮女装,抑或是女扮男装,都不是那么容易的。好在谢燕鸿这段时间受了折腾,瘦削了不少,裹上胡姬轻纱所制的窄袖衫,腰间钿带勒得紧紧的,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戴上胡帽,轻纱巾将脸裹去了大半,轻薄的料子堆在肩上,模糊了肩线。
胡姬们大多高挑健美,谢燕鸿个子不算特别高大,夹杂其中,浑水摸鱼。
丹木着意给他描画了露出来的眼睛,英气勃发又不失女子温柔,很动人的一双眼。幸而他还有一对耳洞,戴上红宝耳坠,红光映在脸颊上,像足了脸生红晕,不饮自醉,又更像了三分。
天擦黑,庭院里的灯渐次亮起,宴会开始了。
谢燕鸿混在胡姬们当中,低着头弓着背,小步走进厅堂里,不想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厅堂中,斛律恒珈高坐上首,他和谢燕鸿刚见面时完全变了个样,不再是那个瘦弱的少年了,长高了许多,野心和机谋让他浑浊的绿眼闪着慑人的光。
从关外蜂拥而至的胡商分坐两边,其中还有汉人,无不笑容可掬,推杯换盏,大啖酒肉,好不热闹。
宴会才刚开场,丹木在厅堂正中央,曲颈琵琶被她抱在怀中,只见她涂着艳红蔻丹的十指飞快拨弦,乐声轻灵,如珠落玉盘。随着乐声响起,数名胡姬围绕着她,回旋起舞,腰如柔柳。她们所戴的胡帽遍织花纹,缀满珠宝,帽顶缀有铃铛,响声清脆,应和琵琶。
带垂钿胯花腰重,帽转金铃雪面回。
若非谢燕鸿心事重重,万分紧张,也要沉醉其中了。他站在侍立一旁的胡姬当中,借着她们的掩护缩在角落,将座中宾客一一看去,很快就找到了。
右手边下首第三位,坐着一名高大的男子,着羌人褐袍,身上多有配饰,腰间有钿带,项上有项圈,手腕上有响镯,头发编成数条辫子,垂在脑后,发辫上串有金珠,一副腰缠万贯的胡商模样。加上他脸上蒙有脸巾,手持酒盏歪坐着,目光追随翩跹起舞的胡姬,谢燕鸿不敢认。
谢燕鸿想再细看,又不敢多看,心一会儿上一会儿下。
厅堂内灯烛并不多,昏暗矇昧,胡姬们回旋舞动,影子也随之舞动,映得人脸上光影陆离。
谢燕鸿一边看,一边觉得自己是白来一趟了。即便身形再像,这人也不可能是长宁。
长宁哪儿来的银钱这样穿金戴银地行商?若是有,一开始入京时也不至于是那个风尘仆仆的样子。加之,长宁习武,身子板正,谢燕鸿就从没见他这样子歪坐过。左看右看也不似故人,谢燕鸿心内叹了口气,准备找机会开溜了。
或许是他看得太久了,那人似有所觉,猛地朝转头看来。谢燕鸿的心猛跳了一下,连忙低下头,缩在胡姬们当中。明明他已经隐于众人当中了,他还是觉得那锐利的目光长时间流连在他身上,如芒在背。
生怕引起注意,他这回是更想走了,只是没等他找到机会,琵琶曲停了,起舞的胡姬也停下来了。
斛律恒珈用胡语高声说了几句,大意是让客人们吃好喝好,酒肉流水似地奉上来,连边地少见的瓜果也有不少,侍立的胡姬们如蝴蝶般分坐到宾客身侧劝酒,柔缓清澈的箜篌声响起,宴会正式开始了。
谢燕鸿骑虎难下,进退两难。
站在他身旁的胡姬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谢燕鸿看过去,她便将自己手上捧着的喝空了的酒瓶酒盏全给了他。谢燕鸿明白了,这是让他大大方方地捧着东西出去。宾客身后有个小门,酒食皆从那里进出,谢燕鸿可以从那儿走。
谢燕鸿松了口气,感激地朝她笑了笑,趁众人饮酒谈笑,悄悄地顺着墙根往小门走去。
忽然,有人猛地拽了他一下,差点儿害他把手上的东西摔了。他停下脚步,回头一看,竟是有个胡商拽住了他的衣角,他作势往前,胡商的手也不松。
这人似乎有些微醺了,满面的大胡子也掩盖不了红晕,叽里咕噜地说了些什么,谢燕鸿也听不太懂。谢燕鸿只好朝他笑笑,给他看自己手上的酒瓶酒盏,示意自己是有活儿的,没空理他。
那胡商仍旧不松手,声音也高起来了,席中虽然欢歌笑语,但也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频频看过来。谢燕鸿恨不得将他一脚踹翻,但为了不引起更大的骚动,他还是咽下了这口气,就势在这胡商身边落座。
这下,不需要听懂胡语,也知道这胡商想要做什么了。
谢燕鸿给他倒了杯酒,他的手便抓到谢燕鸿手上。谢燕鸿深吸一口气,抽出手来,脑子飞快地转,想着脱身之法。谁料到,酒意上头,旁边的人越挨越近,酒杯递到谢燕鸿嘴边,非要他也喝。
谢燕鸿生怕蒙面的纱巾掉下来了,又是急又是气,躲避间将胡商手上的酒杯碰掉了,撒了那胡商一身。胡商见他频频推拒不识抬举,脸涨得通红,拍桌就起,座中众人皆侧目看来,谢燕鸿连忙起身后退,低着头,做出一副不胜惶恐的样子。
正在此时,隔了两桌开外的蒙脸男子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谢燕鸿身后,一把将他拽了过去。谢燕鸿没站稳,差点摔倒,被他托住手肘扶住。
众人看来便像是两人对峙争美,斛律恒珈也看过来了,目光在三人身上流连。有胡姬盘坐在他脚边,给他斟酒,他满饮一杯才慢条斯理地说了两句和稀泥的话。
谢燕鸿不敢抬头,生怕被恒珈识破,心快要跳出来了——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激动。
这人怎么能不是长宁呢?
即便他的身形打扮再怎样改变,仅凭手心搁着衣衫传来的温度,谢燕鸿也能认得。
一旦发现自己不是孤军奋战,谢燕鸿的心马上就定了。他装作怯弱惶恐的样子,侧身藏在长宁身后。长宁高大,气势慑人,仅凭座次来看,恐怕他在这宴席上也分量不轻,那胡商只好自认倒霉,骂骂咧咧地坐下了。
谢燕鸿想趁机溜走了,谁知道长宁却不放开他,径自揽着他,将他拉到自己的位置。
席中并未给胡姬们设座,她们是宴席中靓丽的风景,但在主宾心中,也不过如同一味佳肴,又或者一樽美丽的花瓶,一个精致的酒盏——放着好看,打碎了可惜,但终究不过是赏玩之物。
她们有的盘坐在地上,胡床矮桌皆不高,她们正好探身添酒,挨在客人脚边,像乖顺的猫儿。她们中也有一些紧挨着客人而坐,靠在客人怀中,劝酒劝食,巧笑嫣然。
谢燕鸿看得很不是滋味。
他从前在京中,身份使然,即便进了桃花洞宴饮玩乐,列席的都是雅客,听的都是雅乐,歌姬舞伎也尽是风流人物,被贵公子们追捧着。就像玉脂,是桃花洞众姝中的头位,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想和她对饮一杯的人,能从城东排到城西。
谢燕鸿突然意识到,众人追捧的花魁,与此刻劝酒的胡姬,都是一样的。
他一时失神,冷不丁地被长宁捏住手腕,拽到自己身上。谢燕鸿惊慌间,圈住他的脖子,侧坐在他膝上。此时,众人酣宴,他们这样的姿势,倒也不出格。
谢燕鸿心里笃定了八分,这人就是长宁,但不知为何,他又感觉到陌生不安。
长宁将手揽在他腰上,箍得极紧。他抬头看去,两人皆蒙了大半张脸,只有眼睛露在外面。长宁琥珀色的瞳仁一如既往,深邃慑人,如今添了一丝酒气,却不减锐利,紧紧盯着谢燕鸿,仿佛从未见过他似的。
谢燕鸿被他盯得心慌,慌忙低头,耳边戴着的红宝耳坠,甩在他脸颊上,映着烛火,流光溢彩。他不惯戴耳坠,耳垂被扯得通红,钝钝地疼。
长宁抬手,将他的红宝耳坠摘了下来。
谢燕鸿耳朵顿时一轻,舒服多了。正要小声道谢时,耳垂又是一热。长宁用食指拇指捏住了他泛红的耳垂,不住地揉搓,由轻到重。他从前也这么干过,谢燕鸿脸涨得通红,整个人都变得不自在起来。
这可不是在私底下,胡姬们出于关心,都在暗暗看他,生怕他吃亏了,他更是不好意思。长宁的大腿硬邦邦的,硌得他屁股疼,直想跳起来,挖个地洞钻进去。
奈何长宁不放手,将他揽在自己怀里,手臂横在他腰间,松也不松。谢燕鸿耳垂发烫,红得快要滴出血来了,抬手推长宁的胸膛,想要隔开他的手,动作间,他脸上的轻纱面巾被长宁袍子上挂着的金饰勾住了,扯落下来。
谢燕鸿只觉得脸上一凉,吓得把脸埋到长宁胸膛里,生怕被人瞧见了。
左右两桌的客人留意到了,大声笑谈调侃,谢燕鸿更不敢抬头了。长宁边应答如流,边将手扶到他后脑勺上,手指轻轻插进他的发间,顺着后脑摸到脖颈耳朵,将他另一只耳坠也摘下来,轻揉他的耳朵。
谢燕鸿顺势抬手搂住他的脖子,将脸埋得更严实了,装醉。
说话间,长宁的胸膛不住震颤,谢燕鸿竖起耳朵听着,能听懂一些,像是在随口聊些行商的事。
长宁居然毫不露怯,半听半说,谈笑风生。
谢燕鸿从未见过他这样,越发觉得陌生,手绕到长宁的后脖子,轻轻挠了挠,示意他赶紧停了。
长宁话音一顿,随后非但不停反而聊得更起劲了,手扶到谢燕鸿后腰上,开始掐他的腰。
谢燕鸿气得咬牙,心道,这人怎么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