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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很认真地说:“下雨我会躲,阿姐放心。”
    南弦愈发尴尬了,“我不是让你躲雨,我是让你每日出门带伞……令堂以前也这样教过你吧?”
    所以她是真的不会关心人,神域勉强支着笑脸,甚是愉快地应下了。
    说了半日,话又说回来,“我上回就与阿姐说过,不要称呼我大王了。其实若问我的心,我很是羡慕贵府上二娘子。”
    南弦有些迷糊,“羡慕她什么?”
    好像有些不好意思,他低垂下眼,浓密的眼睫在颧骨上投下两排轻影,轻轻颤了颤,像羸弱的蛾翅。
    “羡慕她有阿姐关爱,羡慕她有阿姐这样的至亲。我这一生,命运多舛,活一日就是挣一日,连夫妻父子都不敢奢望,不过抓紧眼前人罢了。若你能把我当亲人看待,便是成全我的私心杂念,也不枉我打心底里的一声阿姐了。”
    他说得恳切,是不是应当体谅他年幼丧母,对女性产生的执念呢?
    南弦不是铁石心肠的人,他都这样说了,还能怎么样。
    “那……那……”她斟酌再斟酌,“既然如此,你就拿我当阿姐吧,不要与我见外。”
    他的眼里透出希冀来,“那阿姐也不要再拿官称唤我了,行吗?”
    这种事上退让一点,就能让他欢欣雀跃,南弦悲哀地想,他还真是个容易满足的孩子。
    “那就照例唤你小郎君吧,建康人家,大抵也都是这么唤的。”
    他终于露出笑意,寸寸微光从眼底闪过,仿佛达成了某种契约,郑重其事地说了声“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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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章 那年春。
    月淡星稀,看看时辰,将近亥时了。
    唐隋喝过了药,高热终于彻底消退了,勉强可以支起身子坐一会儿,让人请南弦进去,靠着床架吃力地说:“这次又劳烦娘子了,大晚上赶到这里来为我治病。”
    南弦道:“唐公言重了,我是行医之人,为病患解燃眉之急,是我的本分。”
    唐隋淡淡一笑,从那眼梢眉角,还能看出一点年轻时候的风采。
    他说:“娘子尽得令尊的真传,不管是医术,还是仁心,与当初的于真一般无二。”顿了顿,复又道,“我与你阿翁也是多年的老友,你知道吧?”
    南弦说是,“我阿翁曾经提起唐公,每每称赞唐公云天高谊,受人景仰。”
    唐隋摆了摆手,“那些都是虚名,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
    有多少人,少年相识,意气相投,一结交就是一辈子。现在回首来时路,依旧不为当初的满腔热血后悔,即便病痛缠身垂垂老矣,但只要说及往事,心中无怨无悔,能做到这样便尽够了。
    可是自己的身体,自己还是有些成算的,以前也曾有几次突发高烧,烧得人事不知,但无论如何,不及这次厉害。
    病情一里一里加重,人也一步一步迈进棺材,他感觉自己的呼吸好像更沉重了,这口气吸进来,下口气恐怕就续不上了。
    说死,其实并不可怕,那边有很多旧相识,去了也不孤寂。人得了重病,心情总是起起落落几番回转,一时想活下去,想继续看顾神域,一时又想算了,这笨重的身躯再也支撑不住了,多活一日就是一日的煎熬。
    像这回,高烧烧坏了他的鼻腔,从鼻尖到脑门辣辣地疼,每喘一口气都如凌迟。
    “雁还,你先出去,我有几句话,要与向娘子说。”
    神域犹豫片刻,应了声是,退到屋外去了。
    南弦不知他想说什么,暗暗揣测,难道要借父辈的交情,有所托付吗?
    结果并不是的。
    唐隋调转视线望向她,哑声道:“我病了两三年,身体一直不见好,早就没了活下去的心气。以前强撑着,是想看见雁还夺回属于他的一切,如今他袭爵了,我的心愿也了了,想安逸一些,不要再受病痛折磨了。”
    南弦暗暗吃惊,自然不能顺着他的意思,便道:“唐公放心,咱们慢慢调理,病症会越来越轻的。”
    可是唐隋摇头,“我说的安逸,是万事皆休,一劳永逸。但雁还未必答应,所以想请娘子替我想办法,不要让他看出来。”
    见她果然愣住了,他轻轻牵了下唇角,“我知道我这要求唐突了,小娘子只会救人,不会伤人性命。可我活着,早就觉得厌烦,还不如去那一身轻松的地方,再会一会老友。”
    说起往昔岁月,惨淡的脸颊上又露出一点希冀的潮红,眼睛也明亮起来,“我是湖州乡野间来的,崇嘉五年中了举人,当时便辞别父母入京都,预备接下来的科考……”
    他的声气微弱和缓,像水漫漶过画卷,缓缓地,将时间推回了二十三年前。
    那年春,少年游,驾着高头大马,流连在秦淮河畔。河上到处都是精美的画舫,美人靠着栏杆巧笑嫣然,热情的诗歌和声乐也随脂粉的香气流淌——好一个人间圣地,繁华果然不是小地方能比拟的。
    呼朋引伴,抬头低头都是好兄弟,银子钱花得流水一样,他从来不心疼那些身外物,觉得千金难买我高兴,只要心头舒畅就好。
    然而人总有走窄的时候,放榜了,他不曾中榜,荷包里的盘缠花光了,往日的好友个个避而不见,不是病了,就是外出未回,一夕消失了个干净。
    仕途受阻,一文不名,甚至连马都卖了,他一个人站在长长的城墙下,开始后悔自己的年少轻狂。他一直以为考取功名像探囊取物一般简单,原来是太过高估了自己,他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才高八斗。
    人生最痛苦不是怀才不遇,是自视过高,却忽然被现实打了脸,无奈地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里。好在唐隋这人愁得快,想开得也快,第二日他就在街边支了个摊子,打算给人写状子赚钱,养活自己。
    吆喝,三文钱一件事由,可以修改三次。结果因为要价太便宜扰乱了行市,摊子被人砸了,砚台也扣在了脑门上。
    心灰意冷坐在道旁,正考虑要不要找一家寺庙住下来研心苦读,一片锦缎织就的袍裾飘到他面前。
    他抬起视线仰望,那人顶着一轮艳阳,眉目像春日的杨柳一样清秀舒展,和声道:“我仰慕唐君才华,不知可否请唐君去我府上,做我门客?”
    不用介绍了,但凡在建康城中闯荡过几日的,应该都认识眼前这位,他是魏王家二公子,人品才学无可挑剔。
    唐隋立刻就答应了,这是从天而降的美事,不比考个贡士差。毕竟能搭上皇亲国戚,将来只要一引荐,混个小官不在话下。以前自己酒池肉林,遇不见这样高洁的贵公子,如今自己落魄了,犹如洗尽铅华——
    原来潦倒也有潦倒的好处啊。
    于是唐隋跟随他去了别业,这是个认真做学问的地方,越是长久待下去,越是近朱者赤,他的心性也没有以前那样浮躁了。
    二公子其人,相处日久,让人打心底里敬服,彼此熟透了,就从二公子变成了“二郎”。
    当时别业中,也有官场上走动的同僚,朝中风向一转,大家便敏锐地察觉了。当今圣上年老无子,必会从魏王府两位公子中选一位过嗣,大公子嘛,才学平平,胜在年长。二公子的呼声更高,但舍长立幼这种事,从来不是什么好事。果然其后的两年简直暗无天日,他们在夹缝中求生存,不知经历了多少次惊心动魄,到最后还是经不住铺天盖地的狂风巨浪,一切终于土崩瓦解了。
    唐隋还记得那一日,雾气浓重得几乎对面不相识,二郎让人把他找来,他进门的时候,见那端方公子坐在圈椅里,他穿得很单薄,身上的禅衣垂委下来,把身形勾勒得清癯修长。
    听见脚步声,他抬了抬眼,“文举,你来了。”
    唐隋上前道:“天这么冷,你怎么不多穿件衣裳?”
    二郎还是寻常的口吻,淡声说:“我不觉得冷,这屋子里挺暖和的。”
    暖和吗?唐隋并不觉得,反倒感觉丝丝缕缕的寒意像蛇信,在屋内四角伸张。
    略沉默了下,忽然听见他又唤了他一声,“这次好像……真的不行了,他们罗织了很多罪名,我百口莫辩,也不想再辩了,就这样吧。”
    唐隋的鼻子顿时发酸,急切道:“上朝面圣,不行吗?让廷尉彻查,不行吗?”
    不行,不行了,人家那里早就一荣俱荣,让廷尉查,莫如让大郎查。
    其实行至这一步,一切都看透了,少时也曾手足情深,及到长大,反而话不投机。加之这泼天的富贵当头浇下来,把最后一点亲情也浇断了——
    为了至高无上的皇位,兄长要他的命。
    他像困在蛛网里的飞蛾,想尽办法自救,始终无法挣脱。他有准备,预感那一日就快来了,在这之前,趁着他还能活动,他得把一切安排好,把最放不下的人安置妥当。
    他站起身,走到唐隋面前,郑重其事道:“文举,我有个请求,虽难以启齿,也一定要说了。我与会君青梅竹马,你是知道的,原本我想风风光光娶她进门,可惜现在做不到了。会君怀上了我的骨肉,我可以慷慨赴死,但我不能连累她。我与她说了,不要留下这个孩子,可她不愿意,既然如此,我就不得不仔细筹谋,给她和孩子留条生路。”
    唐隋用力点头,“二郎的血脉不该断绝,一定要生下来。”
    他闻言,眼中波光微闪,“所以……我请你来,想将会君和孩子托付给你。”他犹豫着说,“我知道这个请求无礼得很,也对不起你,但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我会安排你们尽快离开这里,回湖州也好,去更远的地方也好,总之不要留在建康。”
    万钧重担落在肩头,唐隋一时有点慌。但很快便冷静下来,咬着牙说:“你放心,只要我活着,一定保住会君和孩子。”
    二郎松了口气,颔首道:“你们即刻成婚吧,成完婚就走。会君在我身边多年,家里早就没人了,要让这孩子有立足之地,须得名正言顺。”
    他说这些的时候,心在滴血,唐隋则从以前那个玩世不恭的少年郎,长成了顶天立地的汉子。
    简单的婚仪过后,他带着会君赶往吴郡,刚到阳羡地界就听说了二郎自尽的消息,当时人便僵住了。
    会君跪在城头北望,痛哭失声,那年是崇嘉八年,二郎九月里才刚满二十。
    一直二郎、二郎地称呼,其实他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神藏月。
    唐隋终于断断续续地,把往事说完了,也不知哪里忽来的力气。
    南弦听得惆怅,也敬佩他的为人,温声劝说:“唐公歇一歇,养养精神吧。”
    唐隋慢慢吸了口气,靠着引枕说:“我怕时间久了,会想不起那些过往,若说忠义,我本该跟着二郎一起死的,可我却苟活了下来。”
    南弦说不,“要死很容易,要活却是千难万险。唐公如今觉得,小郎君承袭了冯翊王爵位,就万无一失了吗?唐公不想睁着眼,日日卫顾着他,看他高枕无忧,平安到老吗?”
    唐隋脸上分明有怅惘之色,“我也想看他铸稳基石,前途坦荡。”
    “那就再坚持一下。”南弦道,“唐公信得过我阿翁,我虽不及阿翁医术精深,但也想试一试。咱们一样样治,一点点调理,请唐公给我一个月,一个月后看疗效,若是好一些了,就不要放弃。”
    唐隋张嘴想说什么,但见她眼神坚定,一心求死的念头也逐渐动摇了。
    “那就依小娘子所言吧。”他说着,又笑了笑,“你那些劝人的话,也与你阿翁一脉相承。”
    南弦接过婢女手上的汤药送过去,和声道,“小郎君承唐公教导,身上也有唐公心血。所以唐公不看着自己,就看着小郎君吧,他年少,还需唐公扶植。有唐公在,他尚有寄托,若唐公不在,天地茫茫,就真的只剩他一个人了。”
    第13章 不可多得的人才。
    从屋里走出来,有夜风缓缓流过,南弦深吸了口气,看看天色,该回家了。
    神域一直候在外面,见她出来忙迎了上去,追问:“阿姐,我阿翁与你说什么了?”
    那些话,也许只是病人一时的气话,南弦说没什么,“病后难免会追忆往昔,唐公与我说起以前的事,很是令人感伤啊。小郎君幼时,他护着你,如今他病了,病中比寻常时候更易伤怀,小郎君得空便好好陪陪他吧,多开解开解他。人说医病先医心,若是心境开阔了,身上的病症也就慢慢减轻了。”
    神域说是,“阿翁将我视如己出,尽心尽力栽培我,有他才有我的今日。阿姐放心,我自会好好孝敬他,让他余生不再担惊受怕。”
    南弦点了点头,仰头看月,“快子时了,我得回家了。”
    神域万万分的抱歉,自责道:“我养成了个坏习惯,遇上什么难事,头一个便想到阿姐,连累阿姐为我奔忙,这么晚还不曾归家。”
    南弦心想,酉正三刻不接诊的老规矩,往后怕是守不成了。也罢,世上哪有大夫看时辰为人治病的,不都是急事上门,有求必应吗。
    因为先前的谈话,自己与这头又亲近了几分,人嘛,相处的次数多了,必会卖些情面,就像对待太常丞娘子她们一样。何况因上一辈就有很深的交情,到了她这里,也不能等闲视之,南弦颇为体谅地说:“我明白小郎君的意思,还是因为信得过我,才会一有变故就想到我。我呢,女子为人治病,其实多有限制,看得最多的是闺阁中的头疼脑热,没有治过大病。这回遇上唐公这样的病例,也给了我磨砺的机会,我非但不觉得麻烦,反倒要感谢你呢。”
    神域听了,似乎有些惊讶,微微张着口,那模样有几分呆怔与天真。
    南弦一笑,抬了抬下颌,“安排个人送我回去吧。”
    这种事,不用假他人之手,神域道:“阿姐是我接来的,理应由我送回去。”
    他率先下了台阶,回身叮嘱:“阿姐小心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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