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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安八年在曹丕的记忆中,只有春天。
    春之盛时与她相遇,春之衰时与她分离。或许因为分离太过痛楚,此后的三季,他近乎毫无记忆,只有大片大片令人心悸的空白。
    来年二月,曹操趁袁绍二子袁谭、袁尚相互残杀之际,进军围攻邺城。曹丕随军出征。曹操养子秦朗也同行。
    秦朗是个十五岁的少年郎,容貌秀美,轮廓优柔。他本是杜夫人与秦宜禄所生,秦是吕布的部下。建安三年,曹操围攻吕布于下邳,城破后,曹操将杜氏据为己有,将秦朗收作义子。
    去年夏天,青雀阁大火,邹夫人死于火灾,死里逃生的阿结——不,曹节,便被黄雀阁的杜夫人要去,养在她膝下。
    毫无疑问,那场大火是母亲的手笔。
    纵然母亲更偏爱子文和子建,但到底他也是她的儿子,她决不许自己的儿子身上留有任何污点。
    污点……阿结,是他的污点吗?
    曹丕从怀里取出一条淡紫红色的小络子,他当时特意命人做成丁香花的形状,垂着的穗子是细细碎碎用绢结成的一朵一朵小花。
    原本是给她学礼仪的奖励。原本是用来配她那身浅紫色的襦裙和藕荷色的束腰衣带。
    可她现在已经不是阿结,她是曹节,侯府五小姐,他的异母妹。这丁香结,永远,都送不出去了。
    他不知道该恨谁。
    恨父亲好色,害死长兄,又与邹氏生出阿结?
    恨邹夫人是红颜祸水?
    恨任氏去查阿结的底细?
    恨谁?恨谁都没有用……
    若要他恨阿结,恨她的懵懂,恨她隐瞒身份,恨她骗他,却又是万万不能。
    她已经在那段短短的邂逅中走进了他心里,很深的地方,扎下了根。人不能在心里刨根,否则人会经脉尽断,会死。
    可是不将她的影子从心底刨去,他便要日夜忍受与她分离的痛苦。就像剜走他肢体血肉相连的一部分那样的痛苦。
    以父侯的权势和他嫡长子的身份,这世间少有他想要而不能要的女人。可她偏偏是其中之一。
    又偏偏,她爱他。
    这要他怎能不恨。
    秦朗骑着马,他生性谨慎,不敢与曹丕并驾齐驱,走在他后侧半步远的位置。见曹丕手中握着一个显然是女子用的络子出神,他假装没有看见,始终将眼神偏向别处。
    曹丕许久才从思绪中回过神来,若无其事地将络子揣回怀里。
    然而余光瞥见身后的秦朗,难免又想起阿结。
    便问杜夫人安好。
    秦朗恭谨答道:“多谢二公子关怀,夫人康健。”虽然曹操善待他,但他谨守分寸,并不敢称曹丕为二哥。
    “那就好。”曹丕试探着问道:“前些时候青雀阁大火,我记得好像有个……有个妹妹被送去夫人处,不知可好?过年时说是病了,没来赴宴。父侯前些日子还提起她。”他极力掩饰着自己的内心,不知不觉间话便多了几句。
    提起这个妹妹,秦朗笑道:“二公子说的是阿节?劳二公子牵挂,阿节的病已好了,她现在每天用功读书呢。少见这么爱读书习字的女孩儿,又懂规矩,又体贴人,乖乖巧巧的,到处讨人喜欢——”在他目光与曹丕一碰的瞬间,秦朗眉梢眼角的些微笑意,陡然僵住。
    二公子曹丕,素来有些阴郁。但今日他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阴郁”来形容,阴沉,阴鸷,像暴雨来临前乌云攒聚的黑暗天空,压得极低,从四面八方将人压得喘不过气的压迫感。
    他的唇紧紧抿成一道直线,让人猜得出他此刻是如何紧咬牙关,简直要将自己的牙齿咬碎。而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想要强行将唇角向上弯起一个笑,那笑容的恐怖,仿佛从地狱归来,周身撒发着嗜血的杀气。
    原来一个白皙俊美的人,竟能笑得如此扭曲,额角的青筋一根根分明。
    俨然不是人,是魔。
    饶是秦朗自幼寄居人下,习惯了隐藏自我,一时也忘记控制自己的惊恐,着实慌乱了一下,才讪讪地笑道:“她前些日子生病倒是真病,并非假装……读书写字什么的,夫人也说了,女儿家粗粗识得几个字就好,还是要以女红为主……”虽然他不明白曹丕为何会有那样的反应,但他还是小心翼翼地揣摩着这位二公子的心思,试图弥补自己先前话语中可能存在的任何漏洞。
    “五妹无病便是好事。”曹丕微笑道,恢复成一位儒雅端方的君子。好像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好像刚才那个杀机四溢的二公子并不存在。
    之后便是一路无话。秦朗惴惴不安,但曹丕没有再说什么,他也就无从猜测更多。
    “体贴人”,“讨人喜欢”……曹丕知道秦朗待曹节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兄妹之情,但他还是忍不住嫉妒得发狂。
    秦朗提起曹节时的柔情笑意,落在他眼里,是炫耀,是挑衅。
    秦朗在享受着他曾经拥有过的温柔,不可以。
    阿结的眼里映照着别的男人的影子,不可以。
    她是他的,是他一个人的,她的依恋、崇拜、爱慕,曾经只归他一人所有,然而……
    他用力地攥紧了拳,最终又无力地松开,表情又变回了平常温润如玉的样子。
    唯一令他欣慰的是,看来杜夫人和秦朗都待阿结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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