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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簪钗乱响,珠玉相撞,摇摇欲坠,她却全不在意。
    烟萝抱着外袍从廊下绕过来,看见皇后已然停了下来,正仰头看着花树的罅隙。
    阳光破碎,新花零落,时是盛春,为何伤怀?
    烟萝将她的外袍妥善安置在了殿中,又从内室阴暗一隅抱出了一盆干枯丑陋、枝干突兀的盆栽病梅。
    落薇接了她递过来的花草剪,端详片刻,手起刀落,毫不留情地将病梅最下一枝贴主干剪去了。
    枝虽枯了,但她剪去后,树干上还是残了一个隐隐的木色伤疤,她将剪下来的那枝随意丢弃,抱着那盆梅,许久没有言语。
    烟萝抬眼望去,花雨之中,年轻的皇后虽面上带笑,眼中却隐隐浮现了一层闪烁泪光。
    “阿霏,你同我一起,为步筠念一卷佛经罢。”
    她心中泛起一阵酸涩的钝痛。
    因为她知晓,步筠,正是张司衣的小字。
    *
    昌宁末年,绫锦院中十四岁的张步筠告假,分文不取地为旧识宰辅千金苏娘子缝制丧服,为着方便,亦为表谢意,落薇将她请到苏氏府邸中暂住。
    是时承明皇太子亦在苏府中,正是这偶一交顾,她结识了皇太子的亲卫。
    金天卫副指逯恒,字逢膺。
    青春年少的小郎君,穿的是簪金的窄袖袍衫,跟在尊贵的皇太子殿下身后,盘蛇短刀冰冰冷冷,脊背挺拔如她养在窗前的那盆绿竹。
    步筠听说,整个金天卫都是皇太子少时便择选出来的贫寒子弟,一刀一枪、一拳一脚地训了数年,千锤百炼才得一个精锐。
    他更是这群人中的佼佼者。
    步筠望着他的时候,并不知他在另一时刻也曾凝视着她,当她坐在窗前,精心地为太子的衣袖上绣上一朵海棠花时,洁白双手穿梭如云,自有一番风情在此间。
    那一年,苏娘子与承明皇太子订下婚约,因有父孝,婚期延后。
    皇帝为贺此事,改次年年号为天狩。
    天狩元年,步筠得储妃恩眷,从绫锦院调入内宫。
    皇太子深得上宠,就算早早加冠、赐府别居,亦时常来往禁宫。
    步筠与逯恒相见的时机便更多了些。
    天狩三年,皇太子遇刺。
    步筠听说之时,逯恒已调去了匆忙登基的新帝身侧,她没有因他随之而来的功名利禄欣喜,不曾于刺杀案中折损,才是值得敬谢神佛之事。
    储君已死,苏娘子嫁了新帝,入主中宫。
    步筠颇得眷顾,成为了她的司衣女官。
    新帝将年号改为靖和。
    安宁,祥和,虽不合朝上刀光血影的来往,却是她这小人物最大的希冀。
    靖和三年初冬,步筠下定决心请恩旨离宫,她年岁已满,虽说在宫中继续为官或有大造化,但她并不贪心,能顺利嫁给心爱之人,已是不可多求的福德。
    这本该是一个平静甜蜜,到此便戛然而止的故事。
    然而那一日步筠去拜别皇后时,却意外地被告知皇后染了风寒,卧榻不起。
    因着她向来是皇后的贴心人,宫人将她放了进去。
    室中燃着浓郁的香料,甚至有些刺鼻,她于其中嗅出了檀香味道,其余的则含混一团,不能分辨。
    烟雾缭绕,似是蓬莱仙境,她拨开殿中轻纱,踮着脚走近了,却见初冬卷刃一般的天气中,皇后只穿了中衣,披散长发,不顾礼数地瘫坐在榻前,死死怀抱着什么东西,极为珍惜的样子,似是要将它按入自己的身体里去。
    听见脚步声,皇后抬起头来,面上茫然表情未褪,见是她来,嘴唇哆嗦了两下,先落了两行眼泪,随后颤声唤她:“步筠!”
    她何时见过她这副模样?吓得立时跪了,却不肯如同寻常奴婢般不敢上前,于是膝行过去,将失态不已的少女扶起:“娘娘,这是为何……”
    落薇抬手揽住她的脖颈,失声痛哭。
    步筠心中酸涩,想起落薇未曾封后时,留宿她居于家中,夜半秉烛,送来糕点,随后夜话。
    她与她素来投契,当年父母俱丧,若不是她和先太子偶尔一顾后的赏识,步筠怎能顺顺当当地在绫锦院做拔尖儿的绣娘,又一路入宫,换来如今?
    可这救命恩人再不复当年天真无忧的少女模样,如今正在她怀中哭得肝肠寸断。
    她贵为皇后,悲伤至此,也不能叫门外的人听见,只得勉力忍耐。
    撕心裂肺,悄无声息。
    步筠大着胆子如同从前一般抚摸对方的长发以示安慰,眼神一飘,却瞧见了她怀中的匣子。
    金丝楠木的匣子,镂刻着诸类花朵,造物工匠有心将春天铭刻其上,于是花团锦簇,郁郁葱葱。
    可楠木是多么古朴的颜色,硬生生地叫盛春都黯然神伤。
    令步筠讶异的却不是这失魂落魄的春日。
    而是她发觉,自己曾经见过这个匣子!
    依稀是刺棠案不久前,某个平凡的夜晚,逯恒罕见地在不轮值的日子里来迟了,在他外宅中,她偶尔一瞥,本以为那是赠自己的礼物,后来却不曾再见过。
    盒中是一块棠花佩玉。
    当那匣子的木盖被揭开的一刹那,步筠清楚地听见了虚空中某根丝弦绷紧到极限,随后倏然断裂的声响。
    有她当时不知是什么的东西顺着盒盖滑落,将她原本能够一眼望到头的人生彻底终结。
    从她执着地求皇后将匣子开启的时候,一切就回不去了。
    步筠是落薇的司衣女官,怎会不知这块玉佩的意义——那是皇太子亲自镂刻、送给未婚妻子的信物。
    刺棠案发之前,落薇将这块玉佩丢了。
    发觉后,落薇急得立时便发动所有家仆出门去找,她亦帮落薇寻过闹市的每一个角落,一无所获。
    可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这只木匣中?
    这木匣又是缘何曾出现在逯恒手边!
    落薇在她耳边一字一句地说着,说从未想过还能再见到这块玉佩。
    ——就在宋澜的旧匣之中。
    步筠匆匆离去,语焉不详,趁着逯恒尚未归来之际,她在他宫中的住所处仔细寻了一遍,一无所获。
    步筠仍不放心,又寻机到他的外宅中搜寻,这次,终于让她找到了厚厚一叠书信。
    说是书信,其实不然——那是逯恒精心临摹旁人字迹留下的废弃纸张,他临得极为精心,恨不得一张草纸上只习一个字。
    那字确实说不出来的熟悉,步筠心惊肉跳地往后翻阅。
    “见、信、勿、念……”
    这叠书信藏在他床榻之下,最为隐秘的地方,有几张边角还有被火燎过的痕迹,想必是本想烧毁,却因什么事情耽搁,后来便忘却了。
    见信勿念、见信勿念?
    步筠痴痴地重复了许久,手越来越抖,一些旧日的记忆侵袭而上,她模糊地回忆起,这似乎是落薇从前随手写给她的书信。
    彼时她随皇室下江南春巡,写信告诉她自己见了什么样的时兴料子和刺绣针法,并托她为自己制衣。
    就这一封信,只这一封信。
    这封信为何到了逯恒的手中,他精心临摹落薇的字迹,所图为何?
    她顺着床榻滑坐在地,冷汗直流。
    冬日过后,一个昏黄的傍晚,步筠将逯恒约至二人从前时常幽会的西园之中。
    他没有迟到,进门时步履匆匆,边走边解着自己的麒麟护腕:“阿筠,昨日方才见过,怎地又想起要在此处会面?再过几日你就要出宫去了,届时……”
    步筠转过身来,看着这张无比熟悉的面孔,颤声问道:“你为何要背叛殿下?”
    她这些时日耐着性子回想许多,愈发心惊——似乎是许久之前,她就在宋澜殿前恍然瞥见过他一次;他外宅之中,某一日泡了宰辅玉秋实偏爱的顾渚紫笋;刺棠案后,他带着整个金天卫投至新皇麾下,金天卫因旧主逝去祭剑三日,他连一滴眼泪都不曾落过。
    逯恒先前不肯承认,可实在答不出她的诸多疑问,最后只好垂着眼睛,冷不丁地问了她一句:“我忠何人、事何主,同你我的荣华富贵、逍遥快活有何干系?”
    步筠不可置信地退后一步。
    逯恒却不肯放过,步步逼近,干脆将心里话说了个清楚:“步筠,我无父无母,自小长在金天卫的长风堂中,你可知我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刀剑无眼,我遍身伤痕,却不敢松懈,生怕被弃之一旁,成了连名字都没有的亡魂!”
    步筠抓着他的胳膊,凄厉道:“殿下如此信赖你,尽心栽培,将来行军入伍、拜将称帅,指日可待。人生在世,何人不苦?你可曾想过,倘若没有殿下,没有娘娘,你我如今或许早成了亡魂,谈何未来?”
    逯恒嗤笑一声:“是啊,殿下待我恩重如山,可你不知道,殿下也不知道,功名利禄、将帅之名,我通通不稀罕!我少时受苦,长成之后太渴望能纵情肆意地活,甚么滥赌嫖妓、私放印钱,我全都做过了,若非如今的陛下帮我遮掩,你那好殿下恐怕早就要了我的性命!与其担惊受怕,活在被他知晓的恐惧之中,不如先下手为强!”
    暮雨初落,泪眼朦胧间,步筠看见她在片刻之间变得全然陌生的爱人缓缓拔出了腰侧的短刀。
    多年爱侣,他其实并未动杀念,甚至软了口气:“步筠,你马上就要出宫去了,这些大人物的生死爱恨,同你我有什么干系?我已痛改前非,从前之事不敢多言,也是怕吓到了你,今后你就当甚么都不晓得,不好么?”
    她看着他,忍不住笑出声来。
    对方还当是她已想开,想送上一个如过去一般的怀抱,不料她死死抓着他的臂膀,撞在了他尚未收回的刀刃上。
    刀刃横斜胸前,逯恒收刀极快,算不得致命伤,他揽着她的肩膀,恨声问:“你这是何苦,这是为谁!”
    步筠不语,血迹随着雨水晕染在西园的地面上。
    他撒了手,想为她寻一个医者来,出西园不久又猛地惊醒过来——此处常年闭锁,杳无人至,多一具尸体,或许多年以后才能被人发现。
    可若是他请来了医者,他那决绝的爱人可会为了保全他的性命,在皇后面前缄口不言?
    逯恒下定了决心,在雨幕中独立良久,最后转身折返,想再看一眼。
    不料旧日宫室中已无人迹,方形井口边拖了一道长长的血痕——他走之后,她竟万念俱灰,自己投身入了水井之中。
    或许如此也好,便不必叫他亲自动手了。
    当夜春雨,将血痕全数冲淡。
    他将那处宫室重新锁好,寻来了所有的钥匙,一切如同不曾发生过。
    一连几日,逯恒都觉得恍惚。
    张步筠是将要放出宫的女官,无需值守,未有吩咐,无人关心,偶尔几个交好的,也会以为她早已出了宫去。
    她心心念念的皇后娘娘,可曾因她的消失过问一句?
    逯恒有些嘲讽地想着,抬手喝了内侍省新送来的茶,今日上巳,点红大会将开,内侍省换了新茶,与他旧日所饮味道有些不同。
    不知为何,饮了那盏茶后,他反而神思倦怠了许多,兼之这几日因命案惴惴不安的心思,连身侧那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夺刀,都未反应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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