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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诺亚的招数最终还是起了效。
    即使活了六十年,老公象也没见过这么能屈能伸还能缠的后辈,一生气就自觉走远,一放松又靠近过来,在接受与不接受的红线上大鹏展翅、左右横跳……它的态度本就不太坚定,被磨了一段时间后更是松动得厉害,连驱赶的尝试都欠奉。
    诺亚有条不紊地刷着存在感。
    他做得自然,剩下五头小公象竟然完全没意识到有什么变化正在发生,等到流浪汉群体准备动身启程时,后知后觉还知觉不多的男孩子们已经可以自在地跟着老前辈一起泡泥浴了。
    眼看形势一片大好,安澜也不会闲着。
    头象的态度就是象群氛围的晴雨表,她只是稍微透了透口风,母象们就迅速做出了反应:热情的阿蒂拉变得冷淡,胆小的阿丽耶更加疏离,温柔的莱娅不假辞色,亚贾伊拉和赞塔更是本能地在为孕育中的后代求安稳,竖起了浑身的尖刺。
    第一个直面风暴的是小公象尼雅。
    大约是玩累了,又或者是想到河边来吃点别的换换口味,它在某个上午高高兴兴地奔出树林,试图穿过母象群组成的紧密集体先去喝点水,然后……就被挡在了必经之路上。
    早在没有离开营地的时候,这头有口吃的就什么都不在意的小公象就常常被妹妹们戏弄——赞塔敲过它的脑袋,阿蒂拉扯过它的尾巴,就连阿丽耶都和它玩过捉迷藏。
    很显然,尼雅以为这又是一场游戏,于是绕了个方向想继续走,但它没想到边上站着的亚贾伊拉会忽然挥舞象牙,另一侧的赞塔也没闲着,拿鼻子狠狠地抽了它一记,伴随着凶猛的咆哮声。
    自己在家里……不受欢迎?
    就算是陌生公象都可以通过社交借道抄近路啊!
    直到这时,尼雅才慌了神。
    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它立刻奔回树林当中,听声音是去搬救兵。没过多久,公象群体的主心骨贾希姆和协调者诺亚都出现在了树林边缘,后者在靠近时还冲安澜眨了眨眼睛。
    最沉稳的年轻公象已经摆脱了荷尔蒙的影响,这会儿走得又慢又坚定,问候的动作也相当有条理,换做平常,安澜和其他母象都会过去同它碰鼻,但今天她们都保持了绝对的冷漠。
    贾希姆探了一会儿鼻子,没有得到任何回应,随后出现的阿拉法特则被安澜坚决地推了一把。
    前几天还是和风细雨,今天就变成了大雨倾盆。
    公象们有些困惑,有些无措,有些受伤,但它们似乎没有把家族成员的“驱逐信号”放在心上,反倒认为这是在树林里玩了太久造成的后果,于是把这一天都花在了开阔水域旁边,每隔一段时间就过来试探一番,直到被亚贾伊拉和赞塔驱离。
    这里发生的一切很快就引起了同类的注意。
    触景生情也好,跟风闲聊也罢,继求爱歌曲之后,大象电台里忽然塞满了“我被家族赶出来的往事”,就连一些独行侠都跑来凑热闹,一时间,到处都回响着嗡鸣声,本就不知所措的公象们这下真成了被车灯照住的鹿,看着实在可怜。
    它们当然会陷入混乱——
    绝大多数野象群对年轻公象的“排挤”和“暴力”都是循序渐进的,而且会持续很长时间,有的甚至长达数年,但二代象群的风云变幻只花了几天。
    但话又说回来,绝大多数野象群都不可能为年轻公象寻找保父,让它们直接从一个“家”进入另一个“家”,免去在野外独自闯荡的流浪时间。
    在营地时,雇员们也曾讨论过公象的去向。
    几乎没有一个保育员认为二代象群可以顺利地把它们驱逐出去:一方面,孤儿小象们互相之间非常依赖;另一方面,它们的年纪都还很小,没有雌性长辈存在,说不定要等到新生儿出生后,母象们才会意识到危险,手忙脚乱地采取行动。
    退一万步说,就算它们想要驱逐成长起来的年轻公象,情况也很不乐观:头象阿瓦利可以选择直接对被驱逐者“施暴”,但雌雄比例1:1、公象和母象的年纪还都差不多的二代象群要怎么办呢?届时会不会发生什么混乱、导致象群成员受伤呢?
    于是就有雇员觉得问题延后爆发也没什么不好,至少能给他们更多观察并思考对策的时间。
    安澜……没法这样认为。
    她和诺亚是被知识武装的灵魂,在这些年的生活中,接受了人类和前辈象的双重教导,对家族负有责任,虽然“为你好”这种事放在人类世界里多少有点专制,但作为首领免不了要比其他成员看得更加长远——只要这个“为你好”是真的为你“好”,而不是打着“为你好”的旗号,稀里糊涂地把你带进本来不用踩的臭水沟里去。
    因为明白指引者对公象的重要性,明白新生儿成长的不易,明白失去幼崽的母象会面对怎样的精神压力,也明白即使现在不赶、最多拖延到下一代成年的时候,所以他们的态度尤为坚定。
    保父都找好了……开弓没有回头箭!
    接下来两天,安澜对年轻公象们保持着“秋风扫落叶”般的无情态度,指导三头主力母象有策略地把它们分成几块,对贾希姆只是无视,对哈米西和尼雅的就是呵斥,对塔姆和阿拉法特就是推搡,偶尔还会真刀真枪地上鼻子猛抽。
    哈米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沦落到这种境地,从早到晚都呆呆地站在纸莎草丛边上,每当有母象经过时就会小心翼翼地张望一眼;尼雅还则是频繁地出让食物,似乎想为自己购买一张“入场券”。
    沮丧情绪像乌云一样笼罩在公象群体头上。
    两天后,安澜用诺亚烧了最后一把火。
    二代象群在这天下午爆发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一次内部冲突,闻讯赶来的保育员的眼中,头象丝毫没留任何余地,挥舞象牙地把小公象曼苏尔逼下了河;亚贾伊拉、赞塔和阿蒂拉就像滚动的雷云,爆裂又无情,对着哈米西发动猛烈袭击。
    贾希姆无能为力地站在一旁,又想跑到这里劝架,又想跑到那里劝架,在过去数年里它都是象群的保护者,眼下发生的一切似乎都让它感觉到分外痛苦,以至于失去了主动攻击的能力。
    场内只有两头年纪小些的公象在反击,但那与其说是出于伤害母象的意图,倒不如说是出于害怕,是被被未知的恐惧激起的自卫的本能。
    不知道过了多久,头象达达终于放过了曼苏尔——理查德推测应该是因为它的年龄最小,毕竟还没有到非走不可的时候——其余五头公象就没有那么幸运,仍然在遭受咆哮声的洗礼。
    有一个瞬间,理查德发誓他迎上了贾希姆恳求的目光,后者似乎希望坐在独木舟里的三名保育员可以介入此事,让它们不至于“流离失所”,但那个瞬间转瞬即逝,它很快就垂下了眼帘。
    象群的态度……是无比清晰又不容置疑的。
    最终,五头公象接受了命令,也接受了命运。
    这天晚些时候,它们一头接着一头隐没到了树林里,走向了不知何时现出半个身影的老年公象,理查德不知道事实如此,还是因为他的心已经被风卷走,轻飘飘的找不到落点,在望远镜的视野里,它看起来竟然带着点人性化的怜悯和同情。
    如果保育员们能听懂大象的话语,他们就会知道还徘徊在树林里的流浪汉们在这一刻是真的感同身受。被唤醒的记忆是如此刻骨铭心,以至于它们无比宽和地接纳了新人,第二天就踏上了旅程。
    那天清晨,安澜带着象群等在河边。
    在公象们纷纷低头表示接受命运之后,她终于得以放下严酷的一面,回到家人的视角,为即将远行的男孩们筹措一个妥善的告别。
    五头小公象垂头丧气地走着,眼巴巴地看着,在发现姐妹们终于朝着这里靠近后,就连塔姆都有些雀跃,但又带着些无法掩饰的受背叛之情。
    自从协调者的角色被交到诺亚手中,安澜和塔姆,和阿拉法特,就渐渐疏远了,但在它们第一次来到营地的时候,是她接近了它们,抚摸了它们,搭着它们的鼻子,直到它们恢复平静。
    回头看来,数年过去,已有了那么多故事。
    心中轻轻一叹,安澜走上前去,向从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把自己的象牙轻轻地放进了对方嘴里,勾住它的鼻子,严肃地给出了自己的祝福。
    同样的祝福,她给了阿拉法特,给了尼雅,给了哈米西,也给了最大的哥哥贾希姆。
    在太阳缓缓升起来的时候,贾希姆低头看她,用它那双大地般深沉的棕眼睛,在离开了荷尔蒙的影响之后,它好像又捡回了无限的平静和力量——这种力量曾在狮群面前保护过象群,也曾在暴风雨中保护过越野车和车上的人类。
    经历过昨天的事,贾希姆看起来还是有些伤心,但在亚贾伊拉喷着气敲了它一下,在赞塔和阿蒂拉贴近了它,在莱娅和阿丽耶羞涩地探出鼻子之后,它立刻就原谅了自己的玩伴、朋友和姐妹。
    痛苦的声音不再随风传递,远处其他大象的安慰和劝说也都转变成了善意的窃窃私语——“这是千千万万个前辈曾经踏上过的路,只有这样,你们才能找到真正的同路者,找到第二个家,但你们也不会忘记第一个家,所以,勇敢地往前走吧。”
    勇敢地往前走吧。
    因为他们是在孤苦无依时相遇,从此互相扶持着长大的家人,过去的回忆并不能用快乐来形容,而是早已成了快乐本身,只是没有办法继续生活在一起,不代表他们能够停止去爱。
    人们总是希望他们不要分开。
    但是,就算是分开了,那也没关系。
    再见并不是因为薄情寡义,而是因为深情厚谊。
    时光是公平的,强大的雄狮会在岁月里衰减,恢弘的壁画会在岁月里剥落,雄伟的建筑会在岁月里倒塌,甚至太阳和星辰本身都无法逃过。
    明年的今天,当大水蔓延、草场又绿时,离家的公象还会回到故土,和它们的姐妹和它们姐妹的孩子重逢,它们将持续这样的造访,直到在椋鸟的歌声中亲吻尘埃,剥离骨与肉,化作云和雨,连接天与地,和家人长眠在同一条河里。
    第443章 象之歌(49)
    满载游客的越野车在草地上轧出了两道车辙。
    时值旱季,已经有好几天没下过雨,即使在水源地附近,吹进车窗的风仍然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沙尘味,就好像他们不是行驶在三角洲里,而是闯进了城市远郊的某处施工现场。
    再往前一些就是随季节干涸的支流河道,河道边上散落着不少枕木,一半暴露在阳光下,一半深埋在泥土里。这是上次洪水爆发时被冲垮的浮桥,因为旱季将至,到现在还没人去修。
    车上坐着的游客草草看了两眼。
    他们对此类“遗迹”毫无兴趣,之所以匀出时间,花钱雇佣向导,费心规划路线,等会儿还要换乘独木船,一个觅食地一个水源地地碰运气……只是为了看到世界上最大的陆地动物从面前经过。
    非洲象,活着的景观,会呼吸的山峦。
    再有经验的向导也不敢拍着胸脯打包票说今天出来就一定能看到——除非他们像五公里开外的另一群搜寻者那样,手中握有最宝贵的资源。
    转眼间,二代象群已经离开营地六年了。
    这些年里不断地有保育员造访象群,但都把频率控制在了一个不会打扰到对方的范围,而且少有零距离接触,也就是最近,算算时间差不多到了预产期,他们才大幅增加了深入湿地的次数。
    感谢现代科技,理查德得以远距离捕捉到了第一名新生儿降世的全过程,把达拉加营地从被雇员们用眼泪和叹气声冲走的命运里拯救了出来。
    拿到这段视频的基普加各夫妇欣喜若狂,自己看了无数遍不够,还在官网上拉了一个飘屏,恨不得把这足以证明二代象群未来无限可能性的证据往所有同行和爱好者脸上塞。
    要不是威尔生着病,露皮塔忙着和老友联系,从国外转运两头新救助的孤儿小象,这会儿坐在独木舟里的就不是理查德和李了。
    第一次有幼崽降生,营地到底还是放心不下,只是二代象群从那时起就很警惕,稍有风吹草动就会迅速躲开,平时能远远瞥见母象的半个屁股都算幸运,根本看不到新生儿是什么模样,更别说通过观察摸一摸它的健康状况了。
    不过今天……一切似乎都有些不同。
    清早起来,理查德就觉得自己心跳得特别快,穿衣服时简直要从胸口蹦出来。老同事李认为这是“好运的预兆”,而他们也的确被运气眷顾了:这天,二代象群罕见地在林地边缘活动。
    独木舟还没抵达红点显示的区域,望远镜就捕捉到了两头母象的踪迹,等再往前一些,透过树丛,绝大多数象群成员的身影都若隐若现。
    距离河道最近的是象群里唯一的一头公象。
    曼苏尔这两年个子蹿得飞快,不知不觉间已经和贾希姆离开时差不多大了,哪怕安安静静地站着都显得很有威慑力,但也正是因为如此,理查德在看到它时总会觉得困惑——
    为什么它还没被驱逐出去?
    为什么它不仅没被驱逐出去,这会儿还能被允许站在距离幼崽不到三十米的地方乘凉,甚至摆出一副是在观察开阔水域、为象群放哨的样子?
    这合理吗?
    随便问问活跃在奥卡万戈的研究员,估计都少有觉得这事合理的,但就算理查德每回看到它都要怀疑一次人生,也不会改变曼苏尔就站在那、第一个发现了他们并且还眨了眨眼睛的事实。
    然后……它后退两步,叫了起来。
    那声音很低沉,并不惊慌,而是带着一点刻意为之的平和与沉稳,仿佛不愿激起同伴的担忧情绪。可尽管如此,预警发出后才不到三秒钟时间,原本还在进食的母象就都停止了活动,枝叶碰撞发出的悉悉索索声也都消失不见。
    理查德、李和向导于是屏息凝神、收拢双臂,尽可能不做任何会让非洲象误解的动作。他们的判断相当正确,因为下一秒钟,一头体格健壮的母象就从树林里缓步踱出,展示着它漂亮的象牙。
    “……达达。”
    不知怎的,船上三人立刻都放松了下来。
    被保育员们注视和信赖着的小头象又靠近几步,似乎是犹豫了片刻,或者说思考了片刻,随后便直勾勾地朝着河岸走来,温和地晃着鼻子。
    这个动作一定是释放出了什么无声的信号,即使没有吼叫声催动,其他象群成员也都在接下来的五分钟里脱离了树丛的遮挡,走在队伍最后方的母象不断地喷着鼻息,在它身边,奔跑着一个格外矮小、格外细瘦、格外脆弱的身影。
    新生儿!
    理查德屏住呼吸,如饥似渴地摄入它的样子。
    新生儿才不到两周大,走起路来摇摇晃晃,脑袋也跟着一点一点。没走几米,它忽然被自己外星来客般的鼻子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于是干脆停下脚步,眯起眼睛,明明只是想看清鼻尖的样子,却好像浑身上下每一块肌肉都在用力似的。
    “你好,小家伙。”
    理查德轻声喃喃,有什么东西堵在了喉头,他的嗓音变得有些嘶哑,但再怎么吞咽都咽不回那些颠三倒四的话,更咽不回那些涌出来的热泪。
    “让我好好看看你,你真是太美了……还有你,亚贾伊拉,好姑娘,一切都好吗,真高兴看到你安然无恙,你让我们都担心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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