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狗走到村里,发现村子也萧条。房子插着各式的祈福工具,最流行的是吴朗中的方相氏,传说中的药神,方脸大嘴,有四只眼睛。房子前原来摆着那些网红淘宝雕塑,邮箱兔子熊,没个卵用,现在都插着方相氏稻草人。吴朗中翻身了!进医院看病要健康码、要核酸和ct,麻烦不用说,医药费平白高了几倍,与其受这些罪,不如找吴朗中去。
孔骏讨厌中医,不让吴朗中租用文化村的中心位置,这也不妨碍村民挤到无证医馆里。吴朗中开的药方,号称比连花清瘟管用,几乎每个村民都吃。回到家里,雷大娘给雷狗塞了满满两大箱的药剂,嘱咐他:“你们院儿所有人都得吃,聋婆年纪大了,你监督着她喝药,听到没?”
雷狗点头。问:“村里这么冷清了?”
“没人来了,”雷大娘虽然不喜欢变化,可也感到惆怅:“澡堂里一天见不到一个外客,小武都急出病了。”
“不是他的问题,时势就那样。”
雷大娘望着大院,“是啊,热烘烘地起来了,眨眨眼就冷了。一场空。”
2021年的冬天非常难过。他们去打了疫苗,满怀期望社会流动能正常起来,岂知形势朝相反方向发展。
临睡前,雷狗见丘平出神地看着屏幕。“看什么呢?为什么不开声音?”
“演唱会。”
“体育馆没人啊。”
“演出临时取消了,主唱一个人在场馆唱歌。”
“没观众?”
“没观众。”
“你怎么不开声音?”
“听到声音更难受。”
雷狗把丘平拥入怀中。这一年来,他说“难受”的次数越来越多了——这毁了容、没了腿都能活泼泼地熬过去的人。
“我唱给你听。”
丘平笑:“你的嘴巴黄金万两,认识这么多年,没听过你唱歌。”
“我真唱了。”
“別,雷子,別做你不喜欢的事。你为我拐了个大弯,整个人变了道。做圣母院本来不是你的愿望,如果你按计划去当体育老师,现在稳稳当当的,就不会困在这里。”
“我乐意。”
丘平摸摸他下巴:“是想说为了我,因为爱我?我常想,爱应该让人变好,万一没变好,起码也让人变快乐。”
“你跟我不快乐?”
“在说你呢。你现在快乐得起来?”
雷狗毫不犹豫地点头,“狗尾巴草。”
“呃?”
“你说过做我的狗尾巴草,从那天起,我一直都快乐。”
丘平感动得不行,嘴里却说:“傻子,我那时把你当救命稻草,如果有别的选择,我不至于什么都不问跟着你。”
“对了,现在三年过了,你可以再选择。”
雷狗不说,丘平都忘了跟他有三年约定。他说过会养丘平三年,等他缓过来后,再决定去留。掐指一算,约定早在半年前到期了。这事在丘平心里轻轻锤了一下:三年前他以拖油瓶之姿跟着雷狗,后来拿回卖房钱,分了一半给雷狗,他全都投资在圣母院上了。此后圣母院一帆风顺,大家都赚到了钱,光从钱银上看,他并没太亏欠雷狗。
他欠雷狗的,没法用钱计算,因此压根儿没有平账的可能。更何况他全心全意爱雷狗,他的选项里没有“离开雷狗”这一项,自然也没有离开圣母院的可能。
“选择在哪里?”丘平抬头看进他的眼,笑道:“哪里都要健康码。”
核酸是每日一做,健康码每天上报。他们每天给圣母院消毒,以致圣母像泛起了光。雷狗攒起来的钱,一大半花出去了,给员工工资是大头,还有水电费、给宗教组织的捐款、各种税。
他们找不到谁下令关闭圣母院,但交费交税这种事,却很容易找上他们。
到了十二月,传说出现了一种超级病毒,能渗透口罩,能击败疫苗。吴朗中苦心研究,立即升级了药,加大了剂量,又辅以首乌、金银花等解毒药材,按时髦的说法,这是“广谱药剂”,啥病毒都对付得来。
大家喝着药,心里却含糊。至今在他们方圆二十公里以内,没人感染过病毒;因为见不到,病毒在脑子里恐怖得没边儿,对它的恐惧,是由日复一日的检测和封锁转化而成的,层层叠叠,不可战胜。
麻殷隔一两周就会过来。丘平很出奇:“最近不怎么见到朗言,你呆在这儿的时间,比朗言还多。”
“咋了,不想见到我?”
丘平抱着他的肩:“怎么会呢,三天不见你我吃不下饭,”
麻殷觉得心情好了些。丘平又问:“朗言那边怎样了?听说村里情况不太好。”
“是不太好,哎,现在哪里能好?我都闲得有周末了,干这行十一年,我第一回周末没事干。”
“市面那么惨呢。”
“嗯。朗言那边形势更差,又不是市中心,又不是刚需,还牵涉人的流动,我看孔骏撑不了多久。”
丘平长叹一声,“尘归尘,土归土,牛逼大了都没谱。朗言情绪咋样?”
麻殷戴上眼镜,望着肃静的礼拜堂,感到一言难尽。他走到圣母跟前,仔细看这老雕像。并非多精美的作品,可贵的她见证过的沧海桑田,兴盛和坠落。圣母的脸光洁非常,神情是一种无情的慈悲。她怜悯人经历的苦楚,却也只当是寻常。